看電影的人

沒人跟湯姆吃豆花,豆花太輕、吞食太快,若要約會,人們通常會一起去看電影。但某人幾乎不進戲院,有嚴重的電影院恐懼症,初步解讀這是在某類空間形式下的現代性人群恐慌,比如傳統鄰里雞犬相聞你不害怕,但集合住宅樓上樓下,陌生人卻會恐懼陌生人。

有年回鄉圍爐時母親說到,小學五年級有隔壁班女生約湯姆看電影,我向她索了零用錢,穿上最潔淨的襯衫搭制服短褲騎單車去富都戲院。但母親不知情的是,我在戲院外頭聽完整場《意亂情迷》,牢記那片尾曲旋律的懊悔,直到數日後本班大姐頭向我坦承時,仍不相信該封低俗煽情的書信其實為假。

新訓時頭一回休假北返吳興街,在陰雨天午睡,看整日的漫畫,傍晚與情人走到華納威秀,必是記憶剪輯之故,彼時松壽路景觀荒涼一片,連戲院內也是空蕩蕩的。退伍翌年在公館大世紀,《樂士浮生錄》我在暗中最末排,隔鄰女子如蛇,我的指端在她的裙底滑動。

後來一段長期失業隔週就會至戲院報到,一百塊可以虛擲三場電影光陰。大世紀二輪選片饒富興味,通常一部大卡司動作片,一部兒童主人翁或卡通, 以及一部藝術電影。在故事與故事間,人們得忍受積滿尿液的小便斗,穿越煙霧繚繞的廁所外埕,我以為會看下去很久很久。

十月時回頭整理過往十七年間的文字,不斷有著電影。比如這樣的夢:那時妳還在女中就讀,我們約在電影院還是體育場,過去不過是種敘事,我們就要相見……。比如服役年餘時的詩行:

這麼長的時間活在悲傷裡
這麼長的時間總以為電影正在放映

只是
我在火車上睡了一會,事情突然
都無法收拾了

那年秋天應該反覆播著安哲羅普洛斯電影的原聲帶。電影意象隱喻了時光,又或指涉了敘事本身的鬼魅性。我會夢見一場電影,一如白日宣傳的鬼片,男子的爪哇之旅,活埋的奇遇,她以為歸來的他僅是被附身,當下敘述的悲劇,其實情人早已死去,夢裡的人閉上眼睛,怕在下一幕知道實情。

十二月,更為嚴重的恐慌不能獨處,好心蔡同學說一起看電影吧,透早出發到西門町。《星際效應》後三分之一為編劇瑕疵,讓墜入黑洞又漂流太空的庫柏,奇蹟在幾秒鐘內被路過太空站救起(這是《銀河便車指南》了),重見年老垂死的女兒,觀眾並不會因此就得到救贖,因為悲劇就是悲劇,人的一生注定是悲劇。

或許人會說,不,能讓重返人際的太空人,再去尋找於異銀河星球紮營長眠至極孤單的艾蜜莉亞,這樣的劇情太美,且結局懸置並非是二度敗筆的團圓。是太美,但卻得為此曝露更多不合理的敘事編造,私心妒恨,在庫柏脫離艾蜜莉亞墜入黑洞時,我認為她們的交集就要結束。故事從未完整,離別沒有盡頭,以為像手槍般的元件若登場,定要擊發而後命中什麼,這只是我
們線性觀看的錯覺,只是我們面向生命的軟弱。

比如那關鍵的鬼的二位元密碼無須重演。庫柏告訴艾蜜莉亞,得拋棄機器人塔斯與登陸艙(他沒說的是:得拋下他),才能脫離黑洞重力, 而塔斯可至事件視界(event horizon)內取得時空奇異點數據,如此, 此生不可能重逢的地球家人, 還有得救的希望; 或者, 此前艾蜜莉亞那段關於愛的超次元想像,俱是已存在的一絲線索。主人翁是該死的,因為觀眾是最後的編
劇大師,偉大的電影從不將實情全盤托出。

所以電影不好看嗎?蔡問我。沒發現你身邊的人哭得快斷氣嗎?比如他們在海洋星上的短暫脫險,再回到太空中,時光卻已過了二十三年, 庫柏逐一觀看累積的視訊郵件,他錯過的成長悲歡,兒子的心死,女兒已屆他離去的年紀……,馬修.麥康納無法抑制地痛哭。螢幕前的我的演出,庸俗地比他用力二十倍。

不只如此,開場從老人回憶訪談切換至女兒書架上那登陸艇時,某人就好傷心。(幹嘛不扯說,還在播內政部消防署防災宣導短片時,湯姆就哭了呢? )鏡頭的呈現(玉米田如此沉鬱), 音樂的鋪陳, 敘述的切換,導演快速掌握所欲經營的巨大抒情,且因個人研究與片中母題的鄰近,我錯以為那是一己的救贖。那兩個與離別有關的母題我暫名之:

不具名(無記錄)的死亡,沒有終點(無止盡)的死亡。時間的幻覺,時間的遲滯,時間的相對。於
中國文學裡,這樣的母題有陳陶的〈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就是一段無止盡的遲滯,且是建構在盛唐府兵制度衰頹與高原環境崩壞的大背景中的一段,不具名的死亡。

我把十月刪削後的作品以《火星上的抒情詩》為名發行,那地方的邏輯是:你只能搭乘運輸器回到人世,你只能等待漫長的世紀過完。若你執拗用那麼大的力氣抗拒火星引力,你只能失去重力在外太空漂浮,無止盡地離別。出版意謂作者的終結,故事是讀者的事了。

是在哪一年,意識到再不敢進戲院。銀幕上是《命運好好玩》,手勾著的她好天真好開心, 但在亞當.山德勒一次又一次搖控器快轉過日常時,我開始了往後再不能遏阻的電影淚水。且有如是錯覺,以為前座的厭世大叔與逃家少女會回頭掃射我們的庸俗,或後頭那低聲講起手機的男子將破壞我們的感情,我竟狠狠恨他。看電影的人是我承擔不了的幸福,電影裡的人是我無可拯救的人生。

截稿前日我貼出一首有電影的詩,《看電影的人》的作者六老大留言:銀幕就是蟲洞,很多人進進出出。那些錯失的平行人生,陷在時光裡的未死戀人,我心底至深處的鬼。末日餘暉,妳已在途中。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前期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