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專輯】安地斯山的神鷹與基石──談《馬奎斯的一生》

二○○五年和二○○七年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分別為兩部作品重新出版,製作紀念特輯,一部是《吉訶德》四百週年紀念,一部是《百年孤寂》四十週年紀念。《吉訶德》和《百年孤寂》相隔362年,這當中,西語文學並非沒有璀璨動人的作品,但更彰顯馬奎斯及其《百年孤寂》在西語學術最高殿堂裡,和賽萬提斯在天平的秤盤上並肩而立的象徵與實質意義。一九九九年我曾撰文寫〈孤寂百年的西語文學?──從《吉訶德》到《百年孤寂》〉試圖呈現書市盱衡西語文學輕重的砝碼;兩年前《百年孤寂》進入全球「文學史經典二十」的名單,這部小說承襲/開創西語文學的動脈似已拍板。

如今八十二歲的馬奎斯,十二年來已有三部傳記耙梳他的一生。分別是薩迪瓦(Dasso Saldivar)所著的《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1997年),馬奎斯自傳《訴說人生》(2002年)和傑拉德.馬汀(Gerald Martin)的《馬奎斯的一生》(Gabriel Garcia Marquez: A life, 2008)。三部傳記似以接力賽交棒方式,賽程卻是馬拉松。馬奎斯以小說方式寫自傳,從一九二七年寫至一九五五年,側重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歲月。薩迪瓦則從十九世紀末走筆至一九六九年,見證馬奎斯創作的高峰;傑拉德.馬汀像是最後一棒,肩負著整個比賽最終的榮耀。薩迪瓦和傑拉德.馬汀皆以學術方法論著手,哥倫比亞人、政治學專長的薩迪瓦,以政治與社會觀察的筆觸見長;傑拉德.馬汀,匹茲堡大學名譽教授、國際西語文學研究中心主席,左手看西文,右手寫英文,則展現他文學批評的見地與況味,以馬奎斯寫作歷程為主幹,提綱挈領,延展出枝葉扶疏綠意盎然的大樹,涵蓋魔幻現實大師的一生。無庸置疑,傑拉德.馬汀的《馬奎斯的一生》是最完整、最豐厚(原文664頁)、將擁有最多讀者的馬奎斯傳記。

《馬奎斯的一生》除了楔子和跋,分為三部分,銜接三個世紀百餘年歲月。第一部從十九世紀末哥倫比亞的「千日戰爭」寫至一九五五年第一部作品《風吹落葉》問世,恰為馬奎斯自傳《訴說人生》的時空;第二部分旅歐見聞、聲援古巴革命、墨西哥逆旅至《百年孤寂》的誕生,則為《回歸本源》的主軸;第三部分從六○年代末爆炸時期的榮景寫至馬奎斯後續六部精彩絕倫的小說,逐漸反璞歸真,回到寫實的創作,也是傑拉德.馬汀游刃有餘專業的發揮。〈跋〉中敘述二○○七年《百年孤寂》四十週年、馬奎斯八十大壽、諾貝爾文學獎二十五週年的盛事,以「不朽──新的賽萬提斯」為馬奎斯的文學志業與生命下註腳。

誠如傑拉德.馬汀的觀察,馬奎斯已是「世界級的人物」。二十世紀世界文壇名人多為四○年代、第一世界的健筆;馬奎斯是五○年代之後的翹楚,來自第三世界的拉丁美洲。《百年孤寂》從現代主義跨越到後現代,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擁有最多熱情讀者、最全球化的小說。與文化他者相較,異質處自然涇渭分明,聚焦西語文壇,馬奎斯依然與眾不同。他的作品(光是名稱便叫人神迷)、人物、地理空間……都已轉化成符號或隱喻,被挪用為文化詮釋的代名詞。例如,拉丁美洲新世代作家以「馬康多世代」自詡/許,卻又陷入布魯姆(Harold Bloom)《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A Theory of Poetry)的擔憂,既期待承襲「魔幻現實」的文華,又希冀突破它的箍咒。拉美知名作家如波赫士、尤薩、富恩特斯、帕斯……,他們的思維與作品展現放眼全球的寬度與高度,下筆也揮灑出歐美文化影響的痕跡,而馬奎斯,在那萬花筒中依然濃縮成那屬於拉丁、本土、傳統、純粹的光芒。他們對政治的熱情與關懷一個比一個強烈,五十年前聲援古巴革命,支持卡斯楚的文人四巨頭(柯達薩、尤薩、富恩特斯),如今只剩馬奎斯依然肝膽相照。馬奎斯的政治態度彷彿是歐美的絕緣體,拉丁美洲的瞬間接著劑。

若從馬奎斯的寫作歷程來閱讀傑拉德.馬汀這本傳記,第一部分是種子(素材),第二部分是果實,第三部分是優質嫁接。馬奎斯一九五○至一九六二年十二年間撰寫的短篇、中篇小說,例如《邪惡時刻》、《風吹落葉》、《沒人寫信給上校》、《大媽的葬禮》等作品堪稱是匯聚《百年孤寂》這個大洋的百川。布恩迪亞(「好日子」之意)上校家族和「馬康多」家園從這些短篇小說中誕生。《百年孤寂》是拉丁美洲的國家寓言/預言,從一個烏托邦(前哥倫布時期的恬靜田園「阿卡迪亞」Arcadia)走向殖民勢力的蹂躪與毀滅。權力與獨裁讓淨土變成孤寂、無父的城邦。這些作品的醞釀經歷了哥倫比亞的千日戰爭、一九四八年政治暗殺引起暴動(「波哥大衝擊」,Bogotazo)、一九四八至一九五三年的「暴力期」(La Violencia)以及一九四八至一九六○年的內戰。正如馬奎斯所言:「脫離西班牙獨立,並沒有讓我們脫離瘋癲和痴呆」。拉丁美洲孤寂的「結」在於獨裁、暴力、政變、死亡、失蹤、流亡層出不窮的悲劇。

《百年孤寂》之後的作品則是優質嫁接,萃取當中的故事再衍生出另一個新天地。馬奎斯自《百年孤寂》的光環中跳出,拉丁美洲的世界也如知名學者達諾.蕭(Donald L. Shaw)的觀察:「逐漸從悲情轉向希望」。《獨裁者的秋天》(1975)從年老力衰的獨裁者的衰頹看到未來新生的曙光:「他不解的是那解放的自由之樂、那歡欣的煙火、榮耀的鐘聲(獨裁者已死),都是在向世界宣布一個好消息,那萬劫不復的人類災難已經終結。」《預知死亡紀事》(1981)則是中篇小說經典作,每個細節織補得天衣無縫,也是馬奎斯譏諷群眾面對權力/暴力──「給我一個偏見,我將撼動這個世界」的無知與瘖啞的悲哀。《愛在瘟疫蔓延時》(1985)戰爭無情、愛情無價、此情可待成永恆的真諦,魔幻現實時期的枯萎的愛逐漸甦醒。《迷宮中的將軍》(1989)一反官方說法,揶揄英雄玻利瓦爾的落寞與挫敗,千古風流人物轉眼成灰的平凡。《愛與魔鬼》(1994)回到十八世紀宗教的禁忌,《刺鳥》再現的悲劇,烘托老少配的題材(36歲神父與12歲少女)。《悲情煙花女的回憶》(2004)更將男女年齡差距擴大(90歲老翁與14歲少女),像是《藝妓回憶錄》的片段縮影。傑拉德.馬汀在馬奎斯超過一甲子的創作歷程中,提供我們他長期研究、閱讀,以及超過三百次各式各樣的訪談的一手資料。

馬奎斯少點波赫士、柯達薩奇幻文學的冷峻理智,沒有尤薩政治交鋒的硬度犀利,比富恩特斯的愛情可以嚮往憐惜,點綴了聶魯達一樣的詩意畫意和澎湃的史詩。這些文人相對是中文讀者熟悉的西語作家回到華文世界,回顧十多年前八○到九○年代的台灣,拉丁美洲文學掀起一股熱潮、馬奎斯尤然,讓文壇為之應風披靡。姑且不談創作是否受影響,只以「熱情的讀者」來看待,曾撰文或其他管道表示「馬迷」者:平路、李昂、張大春、朱天心、林燿德、宋澤萊、郝譽翔、駱以軍……等等;西語學術界之外,英美文學、中文學門以馬奎斯等拉美作家為研究主題者亦所在都有;也有親自踏上旅程,追尋馬康多的故鄉者(王浩威)。大陸作家,電影工作者(莫言、韓少功、扎西達娃、夏明、李少紅……等中、青壯派)更坦言拉美作家對自己作品的影響。拉丁美洲與中國民主的蛻變與發展,有許多借鏡的軌跡,端看李少紅從《預知死亡紀事》的靈感拍成的《血色清晨》(1990),兼以暗喻天安門事件,就足以看出這股魔幻現實西風東漸的聲勢與魅力,以及兩地共通的性別政治與傳統信仰。

馬奎斯在《訴說人生》裡開宗明義說:「生命不是一個人活過的歲月,而是他所記得、以什麼方式記得而訴說出來的人生」。他以小說的方式訴說他所記得的人生,讓每個讀者咀嚼出不一樣的滋味,留下不一樣的溫度和刻痕。他和他的作品像安地斯山的神鷹飛到世界各地棲息,傑拉德.馬汀的《馬奎斯的一生》則是他翱翔的大山,棲息的基石。

◎作者簡介
張淑英
現任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輔仁大學西班牙語文學系、研究所畢業。西班牙馬德里大學文學博士。專長領域為西班牙、拉丁美洲文學/文化研究,中西筆譯理論與應用等。譯有《杜瓦特家族》、《亞卡利亞之旅》、《紙房子裡的人》、《金龍王國》(合譯)、《消逝的天鵝》、《魯佛小說選》、《解剖師與性感帶》;西譯《零度以上的風景》(北島著,西班牙Visor Libros出版)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