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化作春泥更護花?——我看韓麗珠的《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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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韓麗珠新著長篇小說《灰花》(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7月)之後,我完全同意董啟章說的,「韓麗珠的小說不是那麼容易消化的」,「似乎任何論述韓麗珠的企圖,最終也只會是誤讀和簡化」(《風箏家族》的推薦序文〈「自然懼怕真空」──寫作的虛無和充實〉,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頁6,2008年3月)。

於我而言,這是一次奇妙的閱讀經驗,我想起呂熙最近在《亞洲週刊》說《風箏家族》「光怪陸離,天馬行空」,「不可思議,卻不偏離現實」(23卷28期,2009年7月)。這樣的說法也可放在《灰花》上面。閱讀過程中稍有分心,便迷失在字裡行間,為了較容易進入小說世界,我編製一張米安的家族世系表。

我現在的理解是,韓麗珠是以她「出生前已去世的外祖母」為原型,寫那個對她來說「全然陌生的家族,在熱帶的國家,如何逐漸崩析瓦解的往事」(《灰花》後記〈那些塌在頭上的樹〉),這個熱帶國家即馬來西亞。然而一路寫下來,小說中的人物情節已超越現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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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五代華人的家族故事,以「米安」老婦為中心,上溯她的父親米長根及米長根的父親;下及女兒陳葵、陳蓮及陳葵女兒(第一人稱「我」)。全書包括「橡膠園」、「種夢」、「灰飛」、「花開」四輯,各輯由數篇組成,前後有其連貫。

「橡膠園」(十篇)開頭,米安已老,以回溯方式寫在南洋,更溯及乃父米長根之隨父親到南洋,橡膠園風情,工作與生活,乃至種族衝突、被誣陷坐牢、驅逐出境等遭遇,都寫得入木三分,而兩代男人之操勞至死,三代女人持家之苦楚等,盡是移民血淚。

「種夢」(十二篇)主要角色是陳葵姐妹、米安及一位執法者7310,開始於陳葵產嬰,結束於陳葵帶著孩子「告別了她的外祖母和姨母,遷進了一幢樓宇內的公寓」(頁129),而那正是執法者7310的居所;主要的情節集中在與睡眠與夢有關的一場大廈之封鎖與抗爭,並涉及陳蓮之被強暴,所有的過程恍惚迷離,整個城市失序,嚴酷到連睡眠都管制。

「灰飛」(十三篇)主敘者為第一人稱「我」──陳葵的女兒,人物則有陳葵、執法者7310、「我」住在隔壁的同伴曄曄等,米安將逐漸老死,陳葵和執法者7310也都漸老,而「我」和曄曄則已發育完成,但城市裡的天空混濁,骨灰工廠排放的廢氣使整個城市的人看不清前面的事物,火災把所有的東西都化成了灰燼;而曄曄,一個穿黃色大衣的男人誘拐了她。

最後的「花開」只有四篇,分別處理執法者7310、米安、我之於年老的父親以及曄曄之於她手中的嬰兒。重點在於「出走」,米安和陳葵都在「找尋一個可以留下來的城市」(頁248),類似這樣的言說:「養一個孩子,待孩子長大,他便可以帶我們離開這鬼地方,這是唯一的出路」(頁254)、「孩子成長的速度太快,趁著他還沒有長得過大,要把他送到合適的地方」(頁262),說明生命流徙之必然;至於老死了,活著的人則將其骨灰化作春泥來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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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就是書名「灰花」之命意了,表面上是取「灰飛」、「花開」之首字成詞,其內在則有死亡與新生之意,放在全書脈絡來看「灰」是「骨灰」,先不管「我」到「骨灰工廠」謀職,因此而有相關場景之描寫,米長根的父親在南洋去世,他把陳舊木屋砍成一堆木頭,在屋子原來的位置焚燒他父親的屍體,把骨灰拾掇,收集在一個盒子裡,再把崩塌了的木屋殘骸拋擲到火堆裡去。然後,他一磚一瓦砌成一座更牢固的房子,然後娶妻,然後孩子一個又一個出生。從這裡看,其中實蘊含死亡與新生,如果後來沒有被逼離橡膠園乃至回返故土,當然也就落地生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