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波折

奧運棒球賽打得難分難解的午後,與生物馴養組蕭先生見面。
「沒看轉播啊?」棒球賽期間尋常的招呼。沒想到蕭先生回答說:「我已經越來越不能承受,類似球賽那樣無可掌握的情緒波折。」
體育記者常說:「球是圓的。」意思是直到最後一刻情勢都還有逆轉的可能;球賽所以吸引人不就是這樣的起伏嗎。對體育活動不感興趣又另當別論,以無可掌握為理由,還是第一次聽見。
若決定權可以完全在自己手上操作的,算是可掌握的,不只是球賽,我心裡想,我們一生當中究竟有多少事物屬於自己可掌握的?我又想,蕭先生說的越來越不能承受,可是跟命運有關,跟工作經驗有關。

收容中心業務是蕭先生在海生館的工作之一。

林務局在全國各地設了七個保育類野生動物臨時收容中心,設置於海生館的是其中唯一的水生生物收容中心。水生生物收容中心成立於一九九七年,初期主要業務是協助地方政府或地方法院,處理沒入之保育類水生生物,以及進一步將這些因照料水生生物所取得的紀錄、樣本、病理解剖等資料,提供生物學術研究,或據以舉辦水生生物保育之宣傳、教育等活動。
一九九九年海生館成立,收容中心硬體設施更加完善,再加上獸醫等專業投入,二○○○年起,收容中心業務與鯨豚擱淺救援及處理計畫結合。跨足於海洋哺乳動物的照護,特別是變因大、狀況多的鯨豚擱淺救援,這當然不只是一小步。
算是舊識,之前因鯨豚擱淺救援等因緣,早在二○○○年就曾數度與蕭先生接觸。這趟拜訪,他可能以為我要來談鯨豚,打過招呼後,皺了一下眉頭他說:「其實,我對鯨豚……」
不曉得為什麼,我完全明白蕭先生接下來想說什麼。關於鯨擱淺事件,我們都明白,想講又不想講的是什麼。
「收容中心這裡若出現鯨豚,意謂著將有一陣子忙碌。」蕭先生還是設法講個鯨豚相關話題。
鯨豚救援及收容照護,頗為耗時、費事,當生命形態從簡單趨於複雜,支持其存活的條件也變為相對複雜;水和空氣究竟各自界隔清楚,而鯨豚跨領域讓自己形態似魚而內裡是獸,如此獨特的生命,謎一樣的,牠們的擱淺原因至今仍然只能推論;自然的,救援失敗(死亡)率往往佔了絕高比例。
大多時候,我們確實連自己下一步將面對的是什麼都無法完全掌握,何況鯨豚,因此,每一趟擱淺救援,參與的工作人員幾乎都免不了得直接碰觸死亡陰影。想想,沒日、沒夜的救護、忙碌,然後眼睜睜看著牠從自己手裡死去,那是多大的無奈。前陣子,有人訪問一位退下來的新聞主播:為何毅然決然離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炫亮舞台?這位前主播回答:「壞消息太多,好消息太少。」
生物的收容照護這種工作需要熱情,而當接受救護的生命無可避免且無可自主地一次次轉身,再大的熱情也不堪如此劇烈的耗損。又因為鯨豚天生海洋動物明星,確實亮眼、迷人,當牠們擱淺受難時,常惹人關心憐愛,參與鯨豚救援協助的人手往往不缺;問題也出在這,原本單純的救援照護,很容易因為各參與人各種不同的心態和姿態,讓事件變得十分複雜。
收容中心其實更多其他水族是安安靜靜地進來,從不引起太多人的關注,從來不會引發喧嘩吵鬧,最後又悄悄地離開。記得有次與海生館前館長方力行老師談到鯨豚,他忽然問我:「那魚呢,同樣是海洋生物,為什麼對待態度有這麼大的差別?」
也許,鯨豚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鯨豚本身,牠們成為某種人的符號、象徵、或工具。當鯨豚擱淺救援又牽扯了難以理性對待的人性問題進來,可以想見主事者承受的壓力。

我們只簡短地聊了些鯨豚。
「看看海龜好了……」蕭先生用比較愉快的口吻說。
海龜收容池差不多十米直徑,深約三米,沿水泥梯階,我們登上約一人高的池垣。
不曉得是否一直都浮在這裡,或是恰好,一隻差不多三十公分長的小綠蠵龜浮在池子邊。牠並沒有因為我們的出現而下潛,似乎是漂浮狀態,牠姿態有些僵滯,圓鈍的頭部始終抬出水面,眼裡閃著水光。
蕭先生蹲下來在小海龜面前,伸出手臂,手指頭朝牠輕彈了一下,小海龜往前掙動,泛起水面波折。不是受到驚擾想掙著離開,而是想更靠近蕭先生一些。
沒料到,一池子海龜紛紛都游了過來。
我看見蕭先生臉上閃過一絲男人少見的溫柔。
「牠們認得你。」
蕭先生搖搖頭說:「應該不會,靠近只是索食習慣。」
但我發現,小海龜繼續撥鰭向前,為的是不讓自己被擠開或漂走;其他海龜們,也都持續地以蕭先生為焦點在附近徘徊,並不因為沒有餵食而離開。

「這隻小的,」蕭先生指著面前這隻小綠蠵龜說:「被鄰近村子漁人撒在沿海的刺網給抓住;炫耀或爭奇吧,這位漁人將牠如戰利品般擺在家門口展示;巧不巧,被館裡陳主任經過時發現;主任告知這漁人,這麼做違反了保育法……如此這般,小海龜輾轉地來到這收容中心。」
初步觀察,小海龜四肢完好,沒外傷,狀況不差,以為留置觀察兩天,很快就能回到大海家園。沒想到,一放進救護池子裡,小海龜竟然怕水一樣,異常掙扎,奮力想掙脫海水般地一直浮漂在水面打擺。進一步檢查,發現牠肺部嚴重發炎,已失去海龜正常的憋氣下潛能力。
蕭先生解釋說:「海龜通常一口氣能待在水下約四十到六十分鐘。」換句話說,小海龜纏在刺網上可能超過四十分鐘。想像一下,當牠身體裡的二氧化碳濃度越來越焦躁地逼迫牠感受必要呼吸的痛苦,牠一下下拖拉著糾纏在身上的沉重網絲,奮力地衝向水面。那裡有光,牠曉得海面不遠,抬頭就能看見生機,但咫尺天涯,越迫切的渴望,讓牠的衝撞一次次更像是刺網魔手興奮地抽搐;越奮力的掙扎,讓牠更早迫近生死邊緣的那一刻。
小小年紀,當牠不得不讓海水沁入肺裡,那是多麼絕望的一刻;牠努力過,但已經走到了死神佈下的臨界線。海上航行好幾次遇到浮在海面已經氣絕的綠蠵龜,沙灘上也遇過腐敗擱淺的龜。比較起來這隻小綠蠵龜算是幸運,漁人及時收網,將牠彌留的性命拉出水面;又主任眼尖,及時發現被擺在門口展示的牠;更大的幸運是,能夠提供醫療照護的水生生物收容中心就在附近。
三番兩折,生死邊緣,從脫困掙扎到生死掙扎,如今牠浮在收容中心的救護池子裡接受抗生素治療。一路走到這裡,目前牠還只能浮漂在水面,即使身體康復,我想,牠心理可能還得調整再次潛下水裡的勇氣。
蕭先生說:「康復的希望很大,但……」
但,命運有多少成份是完全無法掌握的?

「這隻大的,」蕭先生的指頭越過聚在池邊龜群以外,指住外圍似乎刻意與龜群保持距離,落單的一頭大綠蠵龜。
將近一點五公尺體長,這頭綠蠵龜顯然是收容池子裡體形最大的一隻,「一百三十多公斤啊,我們四個成年人,差不多耗盡了體力才將牠搬進來這裡。」
四肢完好,游動自在,看來沒病沒痛的,不曉得為什麼還待在收容池裡。
「這隻大的,恐怕一輩子都得在這裡度過。」蕭先生說,牠從台北海洋館搬過來的,從小至今都在展示館水族箱裡過日子,已經完全適應人為的環境;換個說法是,牠已經被野生環境所拋棄,回到海裡,牠幾乎沒有存活機會。
這裡安全,沒有獵食者,水質、水溫都有人為控管,而且不愁食物;只要不去想望大海的寬和深,不去思想自由和尊嚴,日子也不一定要有風雨、有陽光和天空;一輩子這樣過,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台北來的,那氣質就是,體形雖然壯碩但並不粗枝大葉,和池子裡其他海龜相比,體色明顯皙白許多,姿態雍容雅致,不像池子裡其他海龜多少帶著野氣。「牠跟人親近,但和其他的海龜顯然不合。」原來牠在外圍落單,不是為了與我們保持距離,而是不想跟那群庸俗的龜擠在一起。
蕭先生說:「前陣子有隻雄龜發情,看上牠,好像門不當戶不對似的,牠理都不理,一副高貴倨傲模樣,一點不留情面,一點都不怕傷了雄龜的自尊,一次次用力甩脫,無情轉身悍拒,一再迴避。」停了一下,蕭先生說:「也好,不然如何去模擬一個讓牠產卵的沙灘。」
台北海洋館二○○七年九月吹熄燈號,海洋館裡頭原本照顧牠的工作人員,除了連絡海生館收容中心,又親自開車往返十多個鐘頭,將牠送來這裡。這些善後工作並非他的責任,但這位先生說:「相處這麼久了,覺得應該替牠找個好的歸宿、作個好的結束,這是基本道義。」
這裡聽得見浪潮聲,吹得到海風,真正的家園終於已經靠近身邊,只是,大海對牠應該已經不再呼喚、沒有意義、完全陌生。蕭先生說:「這裡水池寬闊,收容環境優於過去的展場,剛來時,牠脫了一層皮(殼上的膜),很快適應這新池子。牠的狀況比剛來時健康許多,只是目前處於失業狀態,和過去的日子截然不同,如今牠每天看到的龜多過於看到的人;應該很不習慣。」
「怎麼不讓牠去展場看人?」
「展場工作人員說,牠會去囓咬水族缸玻璃邊縫用以填塞阻漏的矽膠,很麻煩的。」
後來,我在網頁上偶然看到台北海洋館關門以前,二○○七年七月,遊客為牠拍的一張照片,也大概看到了牠台北的家。
這樣的歸宿應該替牠高興的,可是忽然有點心情,當我想到牠一輩子就只能這樣徘徊的時候,又感到有點悲傷。

繼續點名,「這隻來最久了。」蕭先生指的是一隻沒有左前肢,長像孔武、黝黑的一頭雄性綠蠵龜。
這頭雄龜粗枝大葉,背殼高聳,感覺好像一直用力聳著肩,又缺了左前肢,那模樣真有幾分像個混過社會拱著肩一身創傷刀疤的莽漢。
蕭先生補充說:「這收容中心的性質屬於臨時收容所,來太久,並非好事。」
牠在沙灘上被發現,那時,海平面才撥開一絲銀灰,破曉不久的清晨,牠和牠的同伴,兩隻一起,各自單一前肢被繩索牢牢地綁住,並緊繫於釘在沙灘上的一根粗壯木樁上。
黑夜掩藏罪惡般謎一樣掩蓋了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的過程,十分確定的是,牠們不可能自己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樣。只好根據留在現場的線索判斷——深夜,牠們被漁船佈下的刺網給抓住,按保育法規定,不小心抓到保育動物應該要放回海裡的,可能牠們兩頭都形體粗壯,拋棄可惜,漁人起了貪念,但又知道保育動物無法隨船帶回港裡,於是,就近選個偏僻的灣岸,摸黑靠岸,暫且先立個樁綁在灘上,待靠港後回頭從岸上開車來取。
幸運之神那天心情好派了個使者,天剛剛亮就來到偏僻海灘上散步的老先生,發現了這兩頭粗壯的海龜,而且,迅速通報。
慢一步的話,牠們可能就被死神帶走。
時間縫隙中,幸運之神偷偷留住了牠們倆。
只是,這麼緊緊繫著,加上牠們的孔武掙扎,繫繩的前肢整個就毀了。為了存活,兩頭立刻都動了截肢手術;池子裡這頭,受創比較嚴重,所以左前肢整個截掉;牠的同伴傷勢較輕,特地為牠留一截骨頭外露,打算傷口癒合後,為牠接裝義肢。
怎麼也想不到,受創較重的活過來了,傷勢輕的竟就傷口感染,病況急轉直下擴大為壞血病,很快地又還給緊緊催討的死神。
這過程中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關鍵,也都需要幸運之神的眷顧,收容中心所有的人為努力,像是參與了兩位神祇間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拔河。這場次,盡力拔住了其中一頭,但留下的是再也無法回去大海的傷殘。

蕭先生說:「照護、救治,收容中心這池子前後救活過十三隻海龜,並且都順利放回海裡。」我腦子裡才想著:無論放回去的、留下來的,牠們所經歷的波折好比有人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精彩的小說。
「這隻……」看我恍神吧,蕭先生忽然轉頭跟我說:「這裡收容的每一隻,都歷經波折。」


◎作者簡介
廖鴻基
一九五七年出生,花蓮人,花蓮高中畢業。曾經討海,一九九六年組成尋鯨小組於花蓮海域從事鯨豚生態觀察,一九九七年參與賞鯨船規劃,並擔任海洋生態解說員,一九九八年發起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任創會董事長,致力於台灣海洋環境、生態及文化工作。二○○八年受邀為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駐館作家。曾獲時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賴和文學獎、巫永福文學獎等。著有《討海人》、《鯨生鯨世》、《台灣島巡禮》、《腳跡船痕》、《海天浮沉》、《領土出航》、《後山鯨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