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六年級第一人

一個永遠打不死的少年超人「帕」、一個不想被日本人統治而活埋自己的頑固老人,一個為了不讓父親上南洋戰場赴死,拚命用腳扣住父親腰部的女兒,最後兩人竟至骨血相連,連最高明的醫術都無法切割的「螃蟹父女」……甘耀明的《殺鬼》創造了一個人鬼共存、虛實交融的魔幻世界。
甘耀明自踏入文壇以來備受期待與重視,二○○二年出版滿載文學獎的第一本小說集《神祕列車》,文學評論家李奭學送上「千面寫手」封號,原因是寫作題材多元,「每讀完一篇,我總覺得甘耀明好像就換了一個人似的。」二○○五年出版第二本小說集《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拿下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評審譽為「年度最有創意的小說」,也讓他成為首位獲獎的六年級小說家。
新作《殺鬼》顯然立下另一個同輩作家難以超越的高度,作家駱以軍說:「《殺鬼》的魔幻展示,在整個華文小說都可算頂尖之作。」全書三十萬字,「光是三十萬字就可以打死很多蒼蠅吧!」剛拿到新書的甘耀明邊笑邊自嘲。
以魔幻之筆重寫歷史
談起自己的創作,已經是六年級一哥的甘耀明如新人般謙虛,「這本小說對我是很大的挑戰,不論字數,還是結構、語言。」寫這本小說他卡了很多次,寫幾萬字就卡住,卡到時他就閱讀資料,也許最後沒用上,這些有機的資料,有時能找到提供小說需要的轉折,好像「撿到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寫作期間,他在圖書館大量閱讀二戰期間的鄉土資料,覺得有用的即抄下,或者影印,或者乾脆記在腦袋,讓它隨著時間不斷深刻化。
有些源頭追溯起來更遙遠。小說中拉娃的原型來自甘耀明研究所時讀到的故事。一個女人因郵局案而入獄。槍決當天所有大人都很沉默,只有她的三歲女兒大喊:「媽媽不是壞人,你們不要槍斃她!」然後竭盡所能阻止獄卒把媽媽帶走……甘耀明記得讀到這個故事時眼眶泛紅,非常感動。時隔多年,白色恐怖年代的真實故事轉化成小說中不願分離的螃蟹父女。不僅史料是小說的靈感來源,新聞報導的伊朗連體姊妹花、大學老師上課的玩笑話都能當題材,好友李崇建打趣說:「你的小說好像都是從笑話擴展出來的。」
《殺鬼》內容魔幻,背景很「寫實」。小說提及許多台灣歷史事件,在甘耀明的魔幻之筆下,歷史被重新詮釋。畢竟小說家的工作不是整理史料,「我的重點是講故事,歷史只是畫龍點睛,也作為一種致意。」他認為,「我們的生活還是受到歷史脈絡影響,與歷史的距離沒有想像中遠,我只是想把歷史的痕跡呈現出來。」
鄉野傳奇作為文學辨識
甘耀明一開始並非只寫鄉野傳奇,《神祕列車》有青少年的成長故事,也有諷刺時事的政治鬧劇。他說,二○○二年是個關鍵。「在那之前我寫了許多小說,雖然反應還不錯,但覺得寫起來綁手綁腳,文學辨識度也不高。那年,開始寫鄉土小說,我寫得很快,也得到一些獎,我發現這個區塊比較容易切入,寫起來很順手,又能加入許多想像,讓我快樂地說故事。」
到了內含四篇以鄉野傳說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集《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時,甘耀明已經確立了「甘氏語言」(郝譽翔語)。他認為,寫作者必須找出自己的辨識度,也許他能寫其他題材,但可能跟別人太類似。「我選擇走的這條路或許比較辛苦,但辨識度較高,或者說自我完成度較高。」專注於鄉野傳奇的他強調,鄉野傳奇就是魔幻寫實。中國歷來有鄉野傳奇這個傳統,只是馬奎斯重新提醒了我們,這是有價值的。
書寫鄉野傳奇,一方面是寫作策略,一方面也與成長環境有關。甘耀明在鄉下長大,六歲以前住在苗栗獅潭鄉,小時候總是聽到大人說誰被魍神捉去,深夜動員全村的人拿手電筒去山裡找,令他印象深刻,這段記憶他寫成小說〈魍神之夜〉。父母也經常用鬼嚇他,還告訴他鰻魚晚上會跑上岸吃雞!說起小時候,他的表情變得鮮活起來,他表示,台灣文化裡有許多神祕的東西,像客家人的魍神、原住民的矮黑人,原本是大人用來恐嚇小孩,為了避免小孩接近山野,卻變成精采的傳奇故事。這些童年記憶化成豐富的小說土壤,成為他源源不絕的創作源頭。
作家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大學念中文系的甘耀明,從來沒有立志當作家。原本想轉系,但大二、大三左右寫了一些文章,獲得老師大力讚賞,於是踏上寫作之路,也算因緣際會。他淡淡地說,寫作只是想為自己的生活永遠留一條後路。
從下學期開始,甘耀明擔任為期一年的靜宜大學駐校作家,希望能多些時間在寫作上衝刺。目前正在進行國藝會的創作計畫,預備寫一些三、四千字的短篇鄉土傳奇故事。他說:「作家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未來不見得只寫鄉土,期許自己多方嘗試,科幻、偵探題材也無不可。
至於下一本長篇寫什麼?「千面寫手」甘耀明始終如一低調地不願透露太多,只說:「有寫再說,不然光是計畫,十年都寫不完。」


〔後浪潮現象一〕
方興未艾「新鄉土」

「九○年代中期以後,文學獎參賽作品中以鄉土為題材的小說數量愈來愈多,內容或形式的表現不斷精益求精。」學者范銘如首先以「後鄉土文學」定義此一新小說品種,作家東年、李昂則以「台灣新寫實主義文學」來形容這波風潮。相對於七○年代盛行的鄉土寫實主義,這批主要出生於七○年代的「新鄉土」作家,同樣描述農村面貌與小人物生活,但沒有前輩作家的沉重使命感,敘事風格也呈現巨大的歧異。對此,甘耀明說:「以前的鄉土主義,作者可能實際在田裡從事勞動,與土地的關係密切。現在的『新鄉土』,作者沒有從事勞動,而且現代化過程中,農村與都市的差異愈來愈小。我只是藉著『鄉土』完成自己的創作。」
目前被歸類為「新鄉土」的代表作家包括童偉格、伊格言、吳明益、許榮哲、王聰威、甘耀明等人。其中,童偉格早於二○○二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王考》中,便以魔幻寫實揉合荒村、廢人等形象,成功地開創了獨特的個人風格,被駱以軍譽為「令人驚豔的一個小說天才」,可與甘耀明並列為「新鄉土」一派的領頭羊。(陳瓊如/文)


◎作者簡介
陳瓊如
一九七四年生。曾任明日報閱讀版記者、誠品好讀雜誌採訪編輯、marie claire資深採訪編輯,現任職出版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