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運站
公車行過許縣溪上開運橋，便進入新化境內了。旅人，你眼皮掀眨，悠悠醒了過來。旅人，你微微，起身，前後，左右，張望，像是不能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是一個冬日將盡的清晨，奶白色霧氣迤邐流蕩於視線可及一切範圍之內，甚至滲透進你所在車廂裡來，讓車內收音機放送的聲音也變得飄浮不定，若誰人在太遠太遠的地方喚叫，像無根著的漂泊。司機員必定扭了幾下那兩光的機器，頻道跳轉，沙沙，沙沙沙，男聲接著女唱，漸漸清晰起來的是一首台語歌，〈傷心酒店〉或是〈雪中紅〉之類。哀婉的腔調與歌聲傳過來一種異樣感，輕輕附在你的耳膜上提醒你，畢竟，你已經遠遠離開了出發的地方。
畢竟，你已經出發。
他們歡慶著它的誕生，
那是所有繁華、美好、未來的事物。
西元一九四一年，
興南乘合自動車株式會社的第一班公車開入新化，
從此，
鎮上人們的生活進入了另一個世紀。
旅人，在這樣一個荒涼寒傖的時分，你的到來小鎮，不免是令人狐疑而好奇的。這樣一個時分，冬日冷氣尚未褪盡，或即便褪去，小鎮也推脫不了她老舊如臘月門聯的面目。你必然注意到了，在台南上車的一剎那，司機先生曾略顯驚異地多看了你一眼，前排座位上那位原來低眉斂目的老婦也倏然抬起她的目光，你感覺到她看似動也未動的面皮上似有淺淺笑意，頷首微微，直至你遊步至車廂盡頭，揀了個靠窗位子，坐下，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們貼著你背影的目光。你縮了縮身子，沉入座椅中，意圖平撫空氣中突然被驚動的漣漪。然而，那是一個外地來人不多的城鎮啊，更何況大清早的，天色尚未亮透，這第一班從台南發出的客運車，一個背包牛仔褲像是來自天涯的年輕旅客，秩序外的偶然，總讓人感到不尋常。
是啊旅人，是按怎你會來到這個離開的人比來到的人多得多的所在呢？
你必然注意到了，稍早與你們錯身的，反方向開往台南的另一班公車上，挨挨擠擠塞滿了穿著制服背著帆布書包的高中男生女生們。他們正趕往城裡學校過早展開的早自習，單字、詞條、方程式。兩三年後，沒有意外的話，他們還會搭上火車，搭上高鐵和捷運，讓更快速的交通工具載他們前往更遠的地方，也沒有其他意外的話，他們之中絕大多數將不再循著原來的路徑回來（他們有了轎車房車休旅車），要不，不再回來，或者回來也如蜻蜓點著水面。
不是這樣的啊。旅人，你大概會這麼反駁著。旅行的資料上不是這樣寫的啊。你的手中攤開一疊白紙黑字，該是從網路上抓取列印下來的吧。那麼，旅人，顯然你是有備而來了。
確實，那些被記載下來的所言不假。自動車株式會社成立以後，從鄰近僻地山鄉來到鎮上鬧市，從小鎮到府城，再也不用從月未落走到日當中，從赤炎炎的透中午行至起涼風的日落西了。走軌道的輕便車，得靠人力以鐵柄為槳在地上划啊划，大粒汗小粒汗齊飆，想來都累，哪比得上吃汽油嘖嘖嘖煙的新穎巴士。西裝筆直英挺的公車司機輕易取代了滿身油污汗漬的輕便車苦力，隨車還配備一名嬌滴滴的車掌小姐，嬌滴滴地喊出站名，讓人客心甘情願、心蕩神馳地遞出車票，卻在下一個瞬間哀嘆，怎麼票這麼快就剪好了，夢幻泡影，但總之坐公車應該，必然，如這般氣派，彷彿搭飛行機一樣。
在黃金時代，新化客運站前總是絡繹不絕，人滿為患。旅人，你的資料肯定地如是對你訴說。然而，所謂黃金時代，是當我們身在其中卻渾然不覺，必要待到隨時間走到夠遠的地方，回過頭，才能指認出來。所以，黃金時代，不免意味著後來的沒落、老朽與衰敗。
關於盛世時期的林林總總，或許也不真的那麼遙遠，其實就在你前方近處，是的，就是剛剛對你頷首行注目禮的前排老婦，若你不嫌棄老歲仔人嘮叨，願意陪她坐上半晌，倒真有可能一窺那鑲金假牙般亮澄澄的往昔風光。阿雀姨，鎮上的人們不分老幼都這麼叫她，好像老到一定歲數以後，也就不會更老了。而被稱為「姨」者，似乎在從前之從前一定比那些目今被冠上「嬸」或「姆」的美麗上許多許多。是啊，彼當時，阿雀姨可也是咱鎮上嬌滴滴車掌小姐一枚啊。
如果老年人齒牙動搖結構鬆散的記憶可靠，或者，我們願意相信個人的體驗一點也不比文字記號編年簡略的記載來得虛假。那麼，你，旅人，或許會以為你必定在某個時刻恍神了那麼疑一下下，因為，眼前你所應置身其中的椅墊破孔、椅背遭立可白塗鴉寫滿髒話和愛語的老舊車廂竟煥然一新得比飛機機艙還要舒適而豪美有如巴洛克宮殿，那些折射在地板上的陽光也像是被玫瑰窗染過色了，一點不復你上車以來那般單調泛黃，而又在哪一個眨眼瞬間，老叩叩的阿雀姨竟已被替換成一個髮絲烏亮、著新裁洋裝的古典娃娃女孩。不疑有他，你知道那是小女孩阿雀。
小女孩阿雀第一次搭巴士，跟著大人進城去。
大人說，末廣町的五層樓仔──
五層樓仔？就是林百貨店啦，台灣最高最大的百貨公司吶。燈仔火金爍爍，不輸東京的銀座喔。咱來去坐流籠，咻一下──
流籠是啥？電梯啦！
咻一下，目一下睨，五樓就到啊。大人口沫橫飛，城裡的世界好新奇，小女孩阿雀的目光盯著嬌滴滴的車掌小姐，看她熟練地剪票，收票，親切微笑，無事時頷首，粧容如瓷如玻璃幼秀，連家中未嫁的姑姑，最年輕的小姐，也無得比。阿雀想，大漢我一定欲跟伊同款，這樣就可以逐日來去台南城，坐流籠囉。
而你，旅人，跟隨著老婦人顫抖沙啞的音調而去所看見的車掌小姐，卻分明是陶瓷鑲嵌玻璃易碎的二八年紀，小姐阿雀。不管是天天風雨無論趕著去省中上學的資優生、約好去電影院看最新美國片《金玉盟》的初戀情侶、撿個晴天好日穿美美準備來逛公園吃西餐廳的全家福，抑或只是擔著自家種的蔬菜，從山鄉來欲往城裡交易營生的赤腳小販，全都得自阿雀手中接過那張打了洞或截了角的小小一枚車票，才能由最先進的引擎載著這整車老小作伙上路，開往遠方，開往他們想望的未來。
阿雀小姐並不知道，日月往來之際，這薄薄一張車票握在手中，有朝一天，也將是她開向遠方、離開小鎮的許可證。先是那手，某日，接過她遞給車票的那手，細長卻不顯單薄，指甲修剪齊整感覺穩妥，她不禁抬起了頭，想看看那手的所有者。自由意愛時代的才子佳人。後來，外地來小鎮談生意的商人青年娶了在地殷實小康之家好教養的女兒，他們在遠方如何跟著時代一起起飛，開枝散葉的過程際遇，也就成了小鎮上的一則傳奇。那種誰家舅公的媳婦的小妹的故事。
咦，阿雀姨今仔日是按怎一個人坐公車倒返來？旅人，你留意到老婦人當下的形單影隻。
故事的時序輪轉至現在。雞皮鶴髮與邊行進邊發出機具哀嚎彷彿隨時可能解體的破舊車廂。過身囉，幾年前，當年那位抬眼所見的迷人青年，兒女亦長成，有家庭，有事業，老母尷尬地像是多出來的，筷子配不成雙。突然間，好想回家鄉看看，誰人有閒載她回來，於是想到了客運，既然從那裡離開，便也這麼回來罷，順道把從前種種漫溯一回。於是，孫輩們後來考了駕照搶著要載也怎麼樣都不肯了，執意搭公車，還被罵老番顛，有福也不會享。若是伊們願意花一頓飯的時間聽我講講這其中因果，就不會這樣想囉，阿雀姨會笑著講，堅持坐公車回來成了她的習慣，回來，探探老厝邊，或是，發現老厝邊也已經不在了。
你轉頭抬眼看向車窗之外，老婦人的故事讓你有些時空錯亂似的恍惚，需要些具體客觀的物像風景幫助你定位現實的所在。濃重的霧氣已有些散開，小鎮的面貌漸漸浮顯出來，除了美又美和麥味登，大多都還拉下鐵門睡著，有診所、書局、理髮店、鐘錶行、服飾廣場、寺廟、菜市場，以及應該是這幾年才新興的手機門市、3C專賣店，當然，亦免不了各式老的新的吃食攤，大致符合你印象中的、認知裡的島上小鎮所會是的那種樣子，一條公車路線會經過的街，中山路或中正路，通常也就是小城鎮上最熱鬧的一條街，鎮上居民的日常大致皆能在此滿足，不能滿足的，就往城裡去，騎摩托車去，開轎車去，搭高鐵去，搭船坐飛機去。
你看著流逝的商店街景，想著那些地址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五十年前也開著跟目下一樣的店家嗎？或是早已翻了幾翻換過好幾種營業類別了。那些老婦人的故事中人，好多好多應該也已經不存在那街景裡了罷。那麼，究竟是地景的遞嬗快些，還是人事代謝的速度更急呢？旅人，你前來此盛世已過，黃金時代如前朝風月煙塵散逸風走的小鎮，為的又是什麼可能的荒涼理由呢？什麼樣的理由讓你在地圖上無數個既相似又相異的鄉鎮中圈選了它，新化。
旅人你必然也如此問自己。也許你想著這樣的問題過於專注而入神了，因此沒有察覺到老婦人已經按了鈴，與司機道過謝，悄悄在名為清水寺的那一站下車了。
少年仔──新化總站到位啊！失去了車掌小姐的甜美播音，司機先生的催促聽來總有幾分嚴厲幾分不耐煩。如大夢乍醒，怔忡間，你急忙拿了背包下車。
絡繹不絕，人滿為患……
彷彿你的腦海還跑著這幾個字的形容，但眼前，你所見的候車大廳卻空蕩蕩，大廳且隔出一半空間讓位給7－ELEVEN，只是，便利商店的光潔明亮，更反襯得僅存的另一半寒涼破舊。趕早班的中學生們都走光了，剩下寥寥幾位老歲仔像飽漲的潮汐退遠以後沙灘留下的垃圾什物，擱淺在廳堂中胡亂擺置的幾張塑料椅面上，有些人腳邊置著幾簍竹籃，籃外看得見青蔥翠綠的菜葉幾綹（近來大家吃穿講究有機，原本種來自家吃未灑農藥的果物突然有了行情，不如擔來去城裡的流動市集，加減補貼厝內）；有的呢，一手錢包，一手藥袋（成大病院前幾日開的頭痛藥好像無效，今日來去奇美掛號拿藥單好了，順勢看看腰痛的老毛病，無代誌拿一些藥先放著預備也好）；零星三兩位穿得正式拘謹些的（大兄伊們阿嫂的小弟伊牽手月前過身，欲來去參加伊們的告別式……）。或許是，剩下的這麼一點，鎮民們還搭公車的理由。
然而，對售票口裡坐鎮的那位售票員來說可不是這樣的。鎮上人號她叫做阿滿仔，講起來，她的歲數雖不及阿雀姨，以姊妹相稱卻也絕對夠格的了，只因為她生來有一點傻，國校時數學總是考不入格，大家把她阿滿仔阿滿仔地呼來喝去，她也就隨著東跑腿西奔走從不咒怨，久了，人們竟也忘了她的年紀應同樣跟著所有人往上數，就這麼叫下來。喔旅人，你是不是感覺阿滿仔盯著你的眼神有些激動，讓你頗感彆扭不自在。請免驚惶，那只是另一種阿滿仔的傻，是啦，阿滿仔的傻除了表現在數學和生活上，也表現在愛情這件事上。噢，倒不是說她崇拜莉莉和小鄭，而是她把你當作另一個人了，或者說，她在你身上看到另外一個人的熟悉身影吧，年輕而美好的身影。小鎮，已經很久沒有外地年輕人搭公車前來造訪了。
鎮郊的兵營尚未撤離的年代，每個收假的傍晚，公車總要從台南運來一批又一批趕著回營的草綠阿兵哥，每個放假的白日，再一車一車將他們送走，一代一代，小鎮過客，相同的，那種陽剛草莽卻又壓抑的氣息。彼時，阿滿仔正青春，長得雖然不夠妖嬌，靠勢著年輕，也仍有些神采，阿滿仔的父親四處拜託相借問，好不容易幫查某子安排到一個售票員的職務，公車站長想的是，幾塊錢票價應該不至於錯得太離譜，小地方眾人都熟識，也不好意思欺負憨顢的阿滿仔啦。阿滿仔坐進了小小一方售票口裡，看著車來車走，人們上車下車，倒也沒捅過什麼無法收拾的紕漏，儘管她很羨慕車上左右逢源來去自如的車掌小姐，但也明白自己沒那樣好福氣，認份地對車掌點頭微微一笑，目送公車噗噗開去。
一日，那對面的買票人竟提出了購票之外的請求，小姐，我可不可以約妳出去，走一走？阿滿仔驚疑抬頭，是一個草綠色的阿兵哥，小平頭，陽剛而草莽，氣息讓人暈眩。阿滿仔想，阿兵哥不是都追車掌小姐去了，售票口又那麼小一格，他怎麼會注意到我？但阿滿仔畢竟答應了。
阿兵哥放假，阿滿仔排休，兩人出遊的行跡踏遍鎮上每一個指頭數得出勉強算是羅曼蒂克的地點，共益冰室裡吃四果冰、喝木瓜牛奶（女孩曾經好羨慕鎮上的紅男綠女愛戀時在此你一口我一口的身影，沒想過自己居然也能置身其中）、流動夜市撈金魚、射氣球、套圈圈（燈火亮晶晶成排迤邐，沿路照亮戀人們幸福愛笑的臉龐）、虎頭埤上虎月吊橋（橋身搖晃中，女孩驚恐尖叫，男孩順勢第一次牽了女孩的手，霎時間，潭水變得清澈漾滿燦爛流光），甚至，也去了阿滿從前念的國校（男孩耍帥吊了幾下單槓，女孩當然不敢告訴他以前數學不及格的往事）。鎮上的人們都目睹了，卻不敢寄予厚望，做兵人兩年照輪，退伍了就離開，誰能說得準這一個比較特別，會為阿滿仔留下來，或帶她一塊走。小鎮逛膩了，再想無地方去，阿滿仔就要求阿兵哥攜她一起來去府城走走，聽說城裡的電影院銀幕又大音響又好，播的電影也較新，同樣叫中正路，城裡那條的舶來品款式多又時行，穿戴起來哪裡是鎮上那條百貨行裡退流行的便宜貨比得上。好啦好啦，阿兵說。什麼時陣？下次，下次一定帶妳去啦。阿兵哥用湯匙翻攪著桌上四果已經吃完化成水的清冰。阿滿仔的碗裡還有一顆色素浸漬過的連蒂櫻桃，紅豔豔的，她捨不得吃。
所以，阿滿仔終究沒有等到和男朋友一起去台南那天阿兵哥就退伍了。退伍了，離開。不再回來的，離開，兩年照輪。
阿滿仔哭天搶地好一陣，老爸沒法度，只好再託人四處去找去探聽，消息返來說是阿兵哥在家鄉早就有了婚配。阿滿仔一聽，倒不哭了，回復上工，繼續待在她小小窄窄的售票房裡。該嫁人的年紀，老爸找媒人婆幫她說了一門親，她也就嫁人了；該生小孩的時候，也就有了二男一女，嫁完生完，仍待在小小窄窄售票房裡。經濟起飛的年代，鎮裡起了大大小小的工廠，那些原本在厝內洗衫煮吃打罵小孩的鎮上女人紛紛自陰暗灶腳出走，甚至連國校未畢業的小女孩也來湊鬧熱。人們說，阿滿仔妳也去吧，只要學會幾項固定的操作方法，重複照著做，很簡單，比賣車票好賺喔，要否？免啦，阿滿仔固執，打定主意在益發顯得破舊狹小的售票口裡生根發芽老去似的。便有人懷疑、猜測、流傳，阿滿仔會這款一定是難忘舊情人啦，大人大種啊還跟囝阿人同款，三八才這樣。說是這樣說，也無人真正去向阿滿仔求證過，以訛傳訛假亦說成真。
阿滿仔自己的說法是再單純也沒有，我就只會做這啊，沒別項。倒印證了人家說她傻的印象。
講起來，阿滿仔的故事還真搆不上純情戀曲的一點邊，連一絲絲擦撞可能都無，沒有海水會乾石頭會爛的等候，亦缺乏無你我會死的激情演出。那麼，其實無法確定阿滿仔盯著旅人你看的眼神是否因為她真的想起舊日什麼，一切不過旁人的臆測。反倒是，旅人啊你看著阿滿仔的神情似乎少去尷尬多了些理解和體諒？阿滿仔發現你在看她，你們各自朝對方點點頭，相逢不相識的一種善意。
你轉過頭，注視阿滿仔數十年如一日的客運站風景，大谷山、五甲勢、岡林、玉峰、山上、九層嶺，聞所未聞的站名懸在站內看板上，公車過了新化便分散成幾條不同路線，繼續開向那些感覺上更加偏僻無人的遠方。而你想，阿滿仔每日每日看見的這些地名，無論從前或者今後她都沒什麼機會去到吧。你甚至有些迷惘，公車還會繼續開往那些無人知曉的所在嗎？
阿滿仔還會繼續做著這個已無甚乘客的客運售票員的工作嗎？會吧，如果她身旁的那台自動售票機一時三刻還不至於完全取代她的話（總有些不識字的老歲仔人或機器白痴啊），她會一直待到最後一班公車開走，更或許，直到這剩半截的客運站終於也成為一個不存在的地址。
他們歡慶著它的誕生，速度時代的到來，
他們有所不知，
他們只是中途而非目的，
所有繁華、美好、未來的事物，
都將加速通過他們，抵達另一個世紀，
然後，徹底遺忘了它。
二○○八，高鐵通車第二年，
興南汽車客運股份有限公司不堪長年虧損，
獲准停駛十條偏遠路線。
旅人，是離開的時候，已經在客運站逗留太久，該要動身啟程了。做為難得在小鎮駐足暫停的旅客，車站應該只是個起點──
什麼？你在跟我說話嗎？你問我？啊？我是誰？我是──那麼，你注意到我了？是啊，我們前後上了車，也一起下車，一路過來，我都在。我是第三個乘客，剛剛才駛走的公車上，除了你、阿雀姨，還有我。對。
不對。我跟你不一樣。你是個背包客，而我是個歸鄉人。我的家在小鎮上。我看得出你是外地來的。所以，我應該說，歡迎光臨我的小鎮，你的來到是我的榮幸，旅人。
你說？
你說，我們，我跟你，怎麼一模一樣的裝束，背包牛仔褲。關於這，唔，你不說我倒是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還真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高度雷同哩。
這麼說──喔，沒事，我只是在想，無論是異鄉客或歸鄉人，我像你或你就是我，等一下當我們一起走出客運站，走進這個冬日的陽光薄片終於露臉、濃厚晨霧已然散去的小鎮，走進鐵門拉開，逐漸甦醒過來進行每日勞動營生的鎮民眼中。彼此，或許真已無甚差別了吧。
◎作者簡介
許正平
1975年生，台南新化人。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戲劇創作組碩士。著有《煙火旅館》、《少女之夜》等書。
是一個冬日將盡的清晨，奶白色霧氣迤邐流蕩於視線可及一切範圍之內，甚至滲透進你所在車廂裡來，讓車內收音機放送的聲音也變得飄浮不定，若誰人在太遠太遠的地方喚叫，像無根著的漂泊。司機員必定扭了幾下那兩光的機器，頻道跳轉，沙沙，沙沙沙，男聲接著女唱，漸漸清晰起來的是一首台語歌，〈傷心酒店〉或是〈雪中紅〉之類。哀婉的腔調與歌聲傳過來一種異樣感，輕輕附在你的耳膜上提醒你，畢竟，你已經遠遠離開了出發的地方。
畢竟，你已經出發。
他們歡慶著它的誕生，
那是所有繁華、美好、未來的事物。
西元一九四一年，
興南乘合自動車株式會社的第一班公車開入新化，
從此，
鎮上人們的生活進入了另一個世紀。
旅人，在這樣一個荒涼寒傖的時分，你的到來小鎮，不免是令人狐疑而好奇的。這樣一個時分，冬日冷氣尚未褪盡，或即便褪去，小鎮也推脫不了她老舊如臘月門聯的面目。你必然注意到了，在台南上車的一剎那，司機先生曾略顯驚異地多看了你一眼，前排座位上那位原來低眉斂目的老婦也倏然抬起她的目光，你感覺到她看似動也未動的面皮上似有淺淺笑意，頷首微微，直至你遊步至車廂盡頭，揀了個靠窗位子，坐下，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們貼著你背影的目光。你縮了縮身子，沉入座椅中，意圖平撫空氣中突然被驚動的漣漪。然而，那是一個外地來人不多的城鎮啊，更何況大清早的，天色尚未亮透，這第一班從台南發出的客運車，一個背包牛仔褲像是來自天涯的年輕旅客，秩序外的偶然，總讓人感到不尋常。
是啊旅人，是按怎你會來到這個離開的人比來到的人多得多的所在呢？
你必然注意到了，稍早與你們錯身的，反方向開往台南的另一班公車上，挨挨擠擠塞滿了穿著制服背著帆布書包的高中男生女生們。他們正趕往城裡學校過早展開的早自習，單字、詞條、方程式。兩三年後，沒有意外的話，他們還會搭上火車，搭上高鐵和捷運，讓更快速的交通工具載他們前往更遠的地方，也沒有其他意外的話，他們之中絕大多數將不再循著原來的路徑回來（他們有了轎車房車休旅車），要不，不再回來，或者回來也如蜻蜓點著水面。
不是這樣的啊。旅人，你大概會這麼反駁著。旅行的資料上不是這樣寫的啊。你的手中攤開一疊白紙黑字，該是從網路上抓取列印下來的吧。那麼，旅人，顯然你是有備而來了。
確實，那些被記載下來的所言不假。自動車株式會社成立以後，從鄰近僻地山鄉來到鎮上鬧市，從小鎮到府城，再也不用從月未落走到日當中，從赤炎炎的透中午行至起涼風的日落西了。走軌道的輕便車，得靠人力以鐵柄為槳在地上划啊划，大粒汗小粒汗齊飆，想來都累，哪比得上吃汽油嘖嘖嘖煙的新穎巴士。西裝筆直英挺的公車司機輕易取代了滿身油污汗漬的輕便車苦力，隨車還配備一名嬌滴滴的車掌小姐，嬌滴滴地喊出站名，讓人客心甘情願、心蕩神馳地遞出車票，卻在下一個瞬間哀嘆，怎麼票這麼快就剪好了，夢幻泡影，但總之坐公車應該，必然，如這般氣派，彷彿搭飛行機一樣。
在黃金時代，新化客運站前總是絡繹不絕，人滿為患。旅人，你的資料肯定地如是對你訴說。然而，所謂黃金時代，是當我們身在其中卻渾然不覺，必要待到隨時間走到夠遠的地方，回過頭，才能指認出來。所以，黃金時代，不免意味著後來的沒落、老朽與衰敗。
關於盛世時期的林林總總，或許也不真的那麼遙遠，其實就在你前方近處，是的，就是剛剛對你頷首行注目禮的前排老婦，若你不嫌棄老歲仔人嘮叨，願意陪她坐上半晌，倒真有可能一窺那鑲金假牙般亮澄澄的往昔風光。阿雀姨，鎮上的人們不分老幼都這麼叫她，好像老到一定歲數以後，也就不會更老了。而被稱為「姨」者，似乎在從前之從前一定比那些目今被冠上「嬸」或「姆」的美麗上許多許多。是啊，彼當時，阿雀姨可也是咱鎮上嬌滴滴車掌小姐一枚啊。
如果老年人齒牙動搖結構鬆散的記憶可靠，或者，我們願意相信個人的體驗一點也不比文字記號編年簡略的記載來得虛假。那麼，你，旅人，或許會以為你必定在某個時刻恍神了那麼疑一下下，因為，眼前你所應置身其中的椅墊破孔、椅背遭立可白塗鴉寫滿髒話和愛語的老舊車廂竟煥然一新得比飛機機艙還要舒適而豪美有如巴洛克宮殿，那些折射在地板上的陽光也像是被玫瑰窗染過色了，一點不復你上車以來那般單調泛黃，而又在哪一個眨眼瞬間，老叩叩的阿雀姨竟已被替換成一個髮絲烏亮、著新裁洋裝的古典娃娃女孩。不疑有他，你知道那是小女孩阿雀。
小女孩阿雀第一次搭巴士，跟著大人進城去。
大人說，末廣町的五層樓仔──
五層樓仔？就是林百貨店啦，台灣最高最大的百貨公司吶。燈仔火金爍爍，不輸東京的銀座喔。咱來去坐流籠，咻一下──
流籠是啥？電梯啦！
咻一下，目一下睨，五樓就到啊。大人口沫橫飛，城裡的世界好新奇，小女孩阿雀的目光盯著嬌滴滴的車掌小姐，看她熟練地剪票，收票，親切微笑，無事時頷首，粧容如瓷如玻璃幼秀，連家中未嫁的姑姑，最年輕的小姐，也無得比。阿雀想，大漢我一定欲跟伊同款，這樣就可以逐日來去台南城，坐流籠囉。
而你，旅人，跟隨著老婦人顫抖沙啞的音調而去所看見的車掌小姐，卻分明是陶瓷鑲嵌玻璃易碎的二八年紀，小姐阿雀。不管是天天風雨無論趕著去省中上學的資優生、約好去電影院看最新美國片《金玉盟》的初戀情侶、撿個晴天好日穿美美準備來逛公園吃西餐廳的全家福，抑或只是擔著自家種的蔬菜，從山鄉來欲往城裡交易營生的赤腳小販，全都得自阿雀手中接過那張打了洞或截了角的小小一枚車票，才能由最先進的引擎載著這整車老小作伙上路，開往遠方，開往他們想望的未來。
阿雀小姐並不知道，日月往來之際，這薄薄一張車票握在手中，有朝一天，也將是她開向遠方、離開小鎮的許可證。先是那手，某日，接過她遞給車票的那手，細長卻不顯單薄，指甲修剪齊整感覺穩妥，她不禁抬起了頭，想看看那手的所有者。自由意愛時代的才子佳人。後來，外地來小鎮談生意的商人青年娶了在地殷實小康之家好教養的女兒，他們在遠方如何跟著時代一起起飛，開枝散葉的過程際遇，也就成了小鎮上的一則傳奇。那種誰家舅公的媳婦的小妹的故事。
咦，阿雀姨今仔日是按怎一個人坐公車倒返來？旅人，你留意到老婦人當下的形單影隻。
故事的時序輪轉至現在。雞皮鶴髮與邊行進邊發出機具哀嚎彷彿隨時可能解體的破舊車廂。過身囉，幾年前，當年那位抬眼所見的迷人青年，兒女亦長成，有家庭，有事業，老母尷尬地像是多出來的，筷子配不成雙。突然間，好想回家鄉看看，誰人有閒載她回來，於是想到了客運，既然從那裡離開，便也這麼回來罷，順道把從前種種漫溯一回。於是，孫輩們後來考了駕照搶著要載也怎麼樣都不肯了，執意搭公車，還被罵老番顛，有福也不會享。若是伊們願意花一頓飯的時間聽我講講這其中因果，就不會這樣想囉，阿雀姨會笑著講，堅持坐公車回來成了她的習慣，回來，探探老厝邊，或是，發現老厝邊也已經不在了。
你轉頭抬眼看向車窗之外，老婦人的故事讓你有些時空錯亂似的恍惚，需要些具體客觀的物像風景幫助你定位現實的所在。濃重的霧氣已有些散開，小鎮的面貌漸漸浮顯出來，除了美又美和麥味登，大多都還拉下鐵門睡著，有診所、書局、理髮店、鐘錶行、服飾廣場、寺廟、菜市場，以及應該是這幾年才新興的手機門市、3C專賣店，當然，亦免不了各式老的新的吃食攤，大致符合你印象中的、認知裡的島上小鎮所會是的那種樣子，一條公車路線會經過的街，中山路或中正路，通常也就是小城鎮上最熱鬧的一條街，鎮上居民的日常大致皆能在此滿足，不能滿足的，就往城裡去，騎摩托車去，開轎車去，搭高鐵去，搭船坐飛機去。
你看著流逝的商店街景，想著那些地址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五十年前也開著跟目下一樣的店家嗎？或是早已翻了幾翻換過好幾種營業類別了。那些老婦人的故事中人，好多好多應該也已經不存在那街景裡了罷。那麼，究竟是地景的遞嬗快些，還是人事代謝的速度更急呢？旅人，你前來此盛世已過，黃金時代如前朝風月煙塵散逸風走的小鎮，為的又是什麼可能的荒涼理由呢？什麼樣的理由讓你在地圖上無數個既相似又相異的鄉鎮中圈選了它，新化。
旅人你必然也如此問自己。也許你想著這樣的問題過於專注而入神了，因此沒有察覺到老婦人已經按了鈴，與司機道過謝，悄悄在名為清水寺的那一站下車了。
少年仔──新化總站到位啊！失去了車掌小姐的甜美播音，司機先生的催促聽來總有幾分嚴厲幾分不耐煩。如大夢乍醒，怔忡間，你急忙拿了背包下車。
絡繹不絕，人滿為患……
彷彿你的腦海還跑著這幾個字的形容，但眼前，你所見的候車大廳卻空蕩蕩，大廳且隔出一半空間讓位給7－ELEVEN，只是，便利商店的光潔明亮，更反襯得僅存的另一半寒涼破舊。趕早班的中學生們都走光了，剩下寥寥幾位老歲仔像飽漲的潮汐退遠以後沙灘留下的垃圾什物，擱淺在廳堂中胡亂擺置的幾張塑料椅面上，有些人腳邊置著幾簍竹籃，籃外看得見青蔥翠綠的菜葉幾綹（近來大家吃穿講究有機，原本種來自家吃未灑農藥的果物突然有了行情，不如擔來去城裡的流動市集，加減補貼厝內）；有的呢，一手錢包，一手藥袋（成大病院前幾日開的頭痛藥好像無效，今日來去奇美掛號拿藥單好了，順勢看看腰痛的老毛病，無代誌拿一些藥先放著預備也好）；零星三兩位穿得正式拘謹些的（大兄伊們阿嫂的小弟伊牽手月前過身，欲來去參加伊們的告別式……）。或許是，剩下的這麼一點，鎮民們還搭公車的理由。
然而，對售票口裡坐鎮的那位售票員來說可不是這樣的。鎮上人號她叫做阿滿仔，講起來，她的歲數雖不及阿雀姨，以姊妹相稱卻也絕對夠格的了，只因為她生來有一點傻，國校時數學總是考不入格，大家把她阿滿仔阿滿仔地呼來喝去，她也就隨著東跑腿西奔走從不咒怨，久了，人們竟也忘了她的年紀應同樣跟著所有人往上數，就這麼叫下來。喔旅人，你是不是感覺阿滿仔盯著你的眼神有些激動，讓你頗感彆扭不自在。請免驚惶，那只是另一種阿滿仔的傻，是啦，阿滿仔的傻除了表現在數學和生活上，也表現在愛情這件事上。噢，倒不是說她崇拜莉莉和小鄭，而是她把你當作另一個人了，或者說，她在你身上看到另外一個人的熟悉身影吧，年輕而美好的身影。小鎮，已經很久沒有外地年輕人搭公車前來造訪了。
鎮郊的兵營尚未撤離的年代，每個收假的傍晚，公車總要從台南運來一批又一批趕著回營的草綠阿兵哥，每個放假的白日，再一車一車將他們送走，一代一代，小鎮過客，相同的，那種陽剛草莽卻又壓抑的氣息。彼時，阿滿仔正青春，長得雖然不夠妖嬌，靠勢著年輕，也仍有些神采，阿滿仔的父親四處拜託相借問，好不容易幫查某子安排到一個售票員的職務，公車站長想的是，幾塊錢票價應該不至於錯得太離譜，小地方眾人都熟識，也不好意思欺負憨顢的阿滿仔啦。阿滿仔坐進了小小一方售票口裡，看著車來車走，人們上車下車，倒也沒捅過什麼無法收拾的紕漏，儘管她很羨慕車上左右逢源來去自如的車掌小姐，但也明白自己沒那樣好福氣，認份地對車掌點頭微微一笑，目送公車噗噗開去。
一日，那對面的買票人竟提出了購票之外的請求，小姐，我可不可以約妳出去，走一走？阿滿仔驚疑抬頭，是一個草綠色的阿兵哥，小平頭，陽剛而草莽，氣息讓人暈眩。阿滿仔想，阿兵哥不是都追車掌小姐去了，售票口又那麼小一格，他怎麼會注意到我？但阿滿仔畢竟答應了。
阿兵哥放假，阿滿仔排休，兩人出遊的行跡踏遍鎮上每一個指頭數得出勉強算是羅曼蒂克的地點，共益冰室裡吃四果冰、喝木瓜牛奶（女孩曾經好羨慕鎮上的紅男綠女愛戀時在此你一口我一口的身影，沒想過自己居然也能置身其中）、流動夜市撈金魚、射氣球、套圈圈（燈火亮晶晶成排迤邐，沿路照亮戀人們幸福愛笑的臉龐）、虎頭埤上虎月吊橋（橋身搖晃中，女孩驚恐尖叫，男孩順勢第一次牽了女孩的手，霎時間，潭水變得清澈漾滿燦爛流光），甚至，也去了阿滿從前念的國校（男孩耍帥吊了幾下單槓，女孩當然不敢告訴他以前數學不及格的往事）。鎮上的人們都目睹了，卻不敢寄予厚望，做兵人兩年照輪，退伍了就離開，誰能說得準這一個比較特別，會為阿滿仔留下來，或帶她一塊走。小鎮逛膩了，再想無地方去，阿滿仔就要求阿兵哥攜她一起來去府城走走，聽說城裡的電影院銀幕又大音響又好，播的電影也較新，同樣叫中正路，城裡那條的舶來品款式多又時行，穿戴起來哪裡是鎮上那條百貨行裡退流行的便宜貨比得上。好啦好啦，阿兵說。什麼時陣？下次，下次一定帶妳去啦。阿兵哥用湯匙翻攪著桌上四果已經吃完化成水的清冰。阿滿仔的碗裡還有一顆色素浸漬過的連蒂櫻桃，紅豔豔的，她捨不得吃。
所以，阿滿仔終究沒有等到和男朋友一起去台南那天阿兵哥就退伍了。退伍了，離開。不再回來的，離開，兩年照輪。
阿滿仔哭天搶地好一陣，老爸沒法度，只好再託人四處去找去探聽，消息返來說是阿兵哥在家鄉早就有了婚配。阿滿仔一聽，倒不哭了，回復上工，繼續待在她小小窄窄的售票房裡。該嫁人的年紀，老爸找媒人婆幫她說了一門親，她也就嫁人了；該生小孩的時候，也就有了二男一女，嫁完生完，仍待在小小窄窄售票房裡。經濟起飛的年代，鎮裡起了大大小小的工廠，那些原本在厝內洗衫煮吃打罵小孩的鎮上女人紛紛自陰暗灶腳出走，甚至連國校未畢業的小女孩也來湊鬧熱。人們說，阿滿仔妳也去吧，只要學會幾項固定的操作方法，重複照著做，很簡單，比賣車票好賺喔，要否？免啦，阿滿仔固執，打定主意在益發顯得破舊狹小的售票口裡生根發芽老去似的。便有人懷疑、猜測、流傳，阿滿仔會這款一定是難忘舊情人啦，大人大種啊還跟囝阿人同款，三八才這樣。說是這樣說，也無人真正去向阿滿仔求證過，以訛傳訛假亦說成真。
阿滿仔自己的說法是再單純也沒有，我就只會做這啊，沒別項。倒印證了人家說她傻的印象。
講起來，阿滿仔的故事還真搆不上純情戀曲的一點邊，連一絲絲擦撞可能都無，沒有海水會乾石頭會爛的等候，亦缺乏無你我會死的激情演出。那麼，其實無法確定阿滿仔盯著旅人你看的眼神是否因為她真的想起舊日什麼，一切不過旁人的臆測。反倒是，旅人啊你看著阿滿仔的神情似乎少去尷尬多了些理解和體諒？阿滿仔發現你在看她，你們各自朝對方點點頭，相逢不相識的一種善意。
你轉過頭，注視阿滿仔數十年如一日的客運站風景，大谷山、五甲勢、岡林、玉峰、山上、九層嶺，聞所未聞的站名懸在站內看板上，公車過了新化便分散成幾條不同路線，繼續開向那些感覺上更加偏僻無人的遠方。而你想，阿滿仔每日每日看見的這些地名，無論從前或者今後她都沒什麼機會去到吧。你甚至有些迷惘，公車還會繼續開往那些無人知曉的所在嗎？
阿滿仔還會繼續做著這個已無甚乘客的客運售票員的工作嗎？會吧，如果她身旁的那台自動售票機一時三刻還不至於完全取代她的話（總有些不識字的老歲仔人或機器白痴啊），她會一直待到最後一班公車開走，更或許，直到這剩半截的客運站終於也成為一個不存在的地址。
他們歡慶著它的誕生，速度時代的到來，
他們有所不知，
他們只是中途而非目的，
所有繁華、美好、未來的事物，
都將加速通過他們，抵達另一個世紀，
然後，徹底遺忘了它。
二○○八，高鐵通車第二年，
興南汽車客運股份有限公司不堪長年虧損，
獲准停駛十條偏遠路線。
旅人，是離開的時候，已經在客運站逗留太久，該要動身啟程了。做為難得在小鎮駐足暫停的旅客，車站應該只是個起點──
什麼？你在跟我說話嗎？你問我？啊？我是誰？我是──那麼，你注意到我了？是啊，我們前後上了車，也一起下車，一路過來，我都在。我是第三個乘客，剛剛才駛走的公車上，除了你、阿雀姨，還有我。對。
不對。我跟你不一樣。你是個背包客，而我是個歸鄉人。我的家在小鎮上。我看得出你是外地來的。所以，我應該說，歡迎光臨我的小鎮，你的來到是我的榮幸，旅人。
你說？
你說，我們，我跟你，怎麼一模一樣的裝束，背包牛仔褲。關於這，唔，你不說我倒是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還真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高度雷同哩。
這麼說──喔，沒事，我只是在想，無論是異鄉客或歸鄉人，我像你或你就是我，等一下當我們一起走出客運站，走進這個冬日的陽光薄片終於露臉、濃厚晨霧已然散去的小鎮，走進鐵門拉開，逐漸甦醒過來進行每日勞動營生的鎮民眼中。彼此，或許真已無甚差別了吧。
◎作者簡介
許正平
1975年生，台南新化人。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戲劇創作組碩士。著有《煙火旅館》、《少女之夜》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