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美」之間的慘烈對決─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

我的書架上竟有三本《金閣寺》的中譯本。1976年的大地版、1992年的志文再版,加上2000年的大地新版。看來看去,還是最老舊的大地版最順眼。
不只因為十幾歲時第一次讀《金閣寺》讀的是大地舊版,還因為同樣的版面、同樣的字體還承載過其他許多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書籍內容。《金閣寺》書後附有「大地出版社叢書目錄」,劉紹銘譯以撒.辛格的《傻子金寶》、朱西甯朱老師的短篇小說集《蛇》、林懷民的《蟬》、何懷碩的《苦澀的美感》、余光中的《白玉苦瓜》、司馬中原的《霜天》,這些書名都立刻在我心底激起或濃或淡的回憶溫暖。
大地新版和志文版的封面,用的都是金閣的照片。大地新版還特別將金閣屋頂上的金銅鳳凰剪影特寫強調出來。書裡,三島由紀夫是這樣形容的:

……屋頂上那長久歲月裡受風雨吹打的金銅鳳凰。這神祕的金色鳥,既不司晨,也不振翅,無疑地連自己是鳥都忘卻。但是以為牠不會飛是錯的。其他鳥兒飛在空間,而這金鳳凰卻展著輝耀的雙翼,永遠地在時間之中飛行。時間打在牠的羽翼上,打著羽翼,流向後方。為了飛,鳳凰只要以不動的姿勢,怒目、高舉雙翼、翻展尾羽,把堅硬的雙腳,緊緊地踏住便夠了。

然而,這是主角溝口還未見到金閣之前,以心靈之眼想像看到的,時間之流中的金銅鳳凰,而不是現實裡的。真正去到京都、去到金閣寺,他的感覺改變了:

那不過是古老蒼黑的小建築物而已。頂上的鳳凰像烏鴉。談不上什麼美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安定的感受。所謂美這東西,竟然這樣的不美嗎?我想。

的確,不管如何努力取景,或許正是因為太努力取景了,照片裡的金銅鳳凰看起來就像一隻僵木的烏鴉。
還好,少年時我沒看過這樣的照片。大地舊版的封面是用毛筆勾勒寫意線條的金閣形象。閣頂小小一點筆觸,甚至沒有試圖要去模擬鳳凰的外形。那是金閣、又不是金閣,某種金閣的隱約曖昧代現,正符合三島由紀夫筆下纏擾、折磨溝口的那個金閣。
1950年,京都鹿苑寺的金閣被一名年輕的僧侶放火燒燬了,被捕審訊時他回答:「我對金閣之美極為嫉妒,所以把它燒了。」這是小說《金閣寺》的緣起。不過使得《金閣寺》成為感人名著的,是三島由紀夫將對於現實金閣的嫉妒,轉寫成更幽微更細膩更不可捉摸的某種「美的困擾」,嚴重口吃的溝口強烈知覺自身的缺陷,知覺他和「美」之間的隔絕,因為如此而對「美」產生了更加無可抑遏的渴求,「美」以拒絕他的姿態存在著,甚至因為拒絕他而顯得更美、更難以迴避。
溝口最早暗戀的美麗姑娘有為子,生命最終留下的影像是:

我從來沒看過如許充滿拒絕的臉色。……有為子的臉……拒絕了世界。月光毫不留情地流瀉在她的額頭、眼睛、鼻梁與頰上,但不動的臉只被月光洗著。只要她稍微動動眼,或動動嘴,那麼被她拒絕的世界,就會以此為信號,從那兒滾進來的吧。……那是使歷史在那兒中斷,向未來,向過去,都無任何一言的臉。那種不可思議的臉,我們有時會在剛被鋸倒的樹樁上看到。縱使顏色新鮮而滋潤,但成長已中斷,沐浴的風與日光,突然被曝於本來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橫斷面上,美麗的年輪描出來的不可思議的臉。只是為了拒絕,而被拋露在這世界裡的臉。……

徹底的、絕對的拒絕之美,要如何擁有?金閣之美,對溝口來說,不是來自現實的建築,而是作為這種「拒絕之美」的代表,構成了與溝口之間的對決關係,一種纏捲廝磨沒有出路的關係。
那美,以金閣作為實體代表,拉扯著溝口,甚至讓他無法墮落,無法放縱地進入一個殘缺的、庸俗的、不美的世界裡。隨時背負著金閣之美,溝口的生命無法「正常」,倒過來,也就讓溝口將自我生命中種種的「不正常」、種種的敗壞挫折,都傾倒在那恆常魘壓他的金閣上。正因為金閣是「美」,不是醜不是罪惡不是邪魔,所以無法被推開、無法被打敗,甚至無法被忽視。
有一次,似乎只有一次,溝口幾乎找到超脫金閣之魅的方法。那是他學會如何吹起柏木送他的洞簫,被音樂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