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廈逸事

對於日本人的姓名,我們的法子是照搬漢字,這倒是「名從主人」的老規矩,譬如大唐年間,日本人覺得倭不好聽,改稱日本,武則天也說那就隨人家叫罷。可是,用假名起名的日見其多,就不大好辦,找來些漢字頂替,主人看了也不知道「我是誰」。例如井上廈,名HISASHI,被我們代以廈字,為什麼不取日本更常見的漢字呢?因為他本名就用這個字,卻像是我們做事很愛揭老底,幸而他沒說「更不許,人前叫」。
提及井上廈,便想到井上靖,就好像提起李長聲,有人就想到李長春一樣,但長聲生於長春,跟這個叫長春的人卻搭不上關係,憾甚,而廈和靖之間有一段逸話。那是1972年在芥川、直木兩獎的頒發典禮上,井上廈榮獲直木賞,他母親,想來是愛拋頭露面的,也趕來觀禮,見芥川賞評委井上靖在座,便湊了過去,說:您徵文獲獎時我丈夫也獲獎了,他要是不早死,說不定比您更了不起。井上廈當場的狼狽就無須贅言了,但是從日後的歷程來看,如二人先後當日本筆會會長、世界和平發言七人委員會成員,井上廈替父親起碼與井上靖並駕了。
五歲時父親去世,他問母親為什麼父親不在,母親指著父親留下的幾架藏書,說你就把這書山當父親罷。弄壞書,挨母親訓斥,他說:長大了還妳幾倍還不行嗎。果然,1987年井上把七萬冊藏書捐贈(後來也不斷寄贈,冊數倍增)給故鄉山形縣川西町,開設圖書館,叫遲筆堂文庫。據說每本書上都有他閱讀過的痕跡,令人驚嘆。井上廈在隨筆中寫道:他「形成了一種信仰:書中有父親,成就父親未果的夢想是一生的工作」。
他前妻叫好子,離婚十二年後的1998年,突然出版一本書《阿修羅棲居之家》,暴露井上在家裡經常暴打她,像離婚一樣,這事也轟動社會。按前妻的說法,寫作是孤獨的,井上打了老婆才得以進入這種寫作狀態,好似出征前祭旗。跟班編輯們都知道他的毛病,竟合掌懇求:今晚拿不到稿子就完了,夫人,求您啦,就讓他再打兩三下罷。此話若當真,更可惡的倒是這些編輯。作家當然不是什麼靈魂工程師,但也不能以文學的名義為所欲為,不過,全信書不如無書,如今書尤不可信,姑妄聽之。
書中還寫到井上廈未成名時代,她替丈夫送稿件,背著一歲的次女,牽者三歲的長女,天寒地凍,站在門口等回音。由此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長春編輯雜誌,籌劃出一個井上廈特輯。那年月難覓日本書刊,徑直寫信向作家索要,不僅毫無著作權概念,甚而覺得翻譯介紹其作品簡直就是給作家面子。井上寄來一些文庫本,附有一封信。當時以為信寫得古裡古氣,日本人也看得懂,落款還用了「頓首」二字,豈料回信的信封上竟寫著「李長聲頓首」收;是井上夫人代辦的。再後來聽說他們離婚了。
今晨在報上愕然看見:小說家、劇作家井上廈於(2010年)4月9日晚因肺癌去世,享壽七十五歲。


◎作者簡介
李長聲
1949年生於長春。曾任日本文學雜誌副主編。自1988年僑居日本,一度專攻日本出版文化史。自勵「勤工觀社會,博覽著文章」,長年為北京、台北、上海、廣州等地報刊撰寫專欄,結集出版有《櫻下漫讀》、《東遊西話》、《四帖半閒話》、《居酒屋閒話》、《風來坊閒話》、《東京灣閒話》等,並譯有《大海獠牙》、《隱劍孤影抄》、《黃昏清兵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