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魚怎麼還沒死

「你的魚怎麼還沒死?」最近,有人走進我的租屋就會這麼問。
拜託,早死不是我魚之義務。再說,我挺喜歡牠的。
魚是室友給我的。有天晚上他和他的閃光逛完夜市回來,桌上就多放了好幾個杯子,裡面是一條條黑色的魚。我透著玻璃看,折射的緣故,魚的身體被拉成某種怪異的弧度。我看著牠們在各自的狹小的杯裡打轉,巴望著一片玻璃厚度之隔的自由,也許誤會了寬廣的外面,沒有水了就不是牠們的歸宿。
那是夜市裡很常見的那種夜市魚,我和室友也搞不清楚叫什麼名字,反正也不重要,因為夜市魚之所以為夜市魚就是牠們容易夭折,生命薄如一張面紙。
「給你養一些要不要?」
「沒有不可以喔。」我想了一下。
於是,唯一存活下來的那隻魚,成為我最好的朋友。
我分到的杯子裡有三隻魚。我把櫃子上空空的保鮮罐拿下來,用水清洗乾淨,粉末狀的餅乾屑隨著水束流入排水孔,多像突然消逝的想法或感觸,來不及擱置。一陣刷洗後,整個保鮮罐灰色的塑膠表面恢復透明乾淨的樣子,我裝了七分滿的自來水,然後把魚從杯子裡倒進去,放在床頭櫃上。
就這樣,牠們遷徙流轉於此,我的保鮮罐魚缸。
我滿意的看著這個簡陋陽春的魚缸,而這就是牠們的世界,也是最後的葬身之地。想到這裡,心裡回應一種小小的悲哀,只有小小喔,命運給牠們的交代,最深埋的動機何在。也許那種超乎人類理解的冥冥力量,永遠也沒有滿意的交代吧。生存的價值就無原因被放在無原因的位置上,緊接著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稱為生命的一生就展開了。
隔天早上我上班前,又看了牠們一次,怕會跑掉一樣。缸壁印出我平庸的臉,那張每天印在我的那台十二人座廂型車的擋風玻璃上的臉,後面還貼著若有似無滿車的大陸人臉孔,他們就是我的工作對象。我叫李昆靖,現在是一家外商公司的司機兼打雜。公司有一艘專跑台灣和大陸間的船,每次船停靠台灣,我就要負責接送船上的大陸船員,來回於落腳和工作處。我打了方向燈,轉進港區在卸貨棚停車。門刷一聲滑開,大陸人全下車。
「謝謝你啊,師傅。」不知哪一個說完就下車走了。
很久沒聽到這麼有溫度的一句話。晚上我回那棟在建軍路旁租來的公寓,整片的國宅區,旁邊是衛武營捷運站,隔著馬路就是陸軍802總醫院,醫院旁邊就是一家殯儀館,許多風光人物的喪禮都曾在這辦過。這個國宅區陳舊、斑駁,灰色水泥外牆更顯腐敗,狹小的巷弄令人窒息。那時因為便宜,看著租屋廣告(旁邊滿貼色情廣告)聯絡了房東。房東是一位退休國小營養師,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用退休金買了一棟新房子,這裡就拿來租人,一位是我,另一位就是我的室友。而我和室友的關係還不錯,偶爾一起吃飯喝酒聊女人,真的是偶爾,他不常在家,在的話也是帶著他的女友回來過夜,隔天早上又不見蹤影。
我打開紗窗門走進公寓,按了電燈開關,黑暗瞬間縮進房間的門縫裡。脫下襯衫往床上一拋,整個人跳上床,抬頭竟然看見魚缸裡漂著一隻魚的屍體。我湊上前看,魚屍像一片葉子卡在水面,另外兩條依然優游著,並沒有顯露悲傷的樣子。
廢話。
隔天我跑去水族館,買了藥水和維他命水。回家把藥都滴進去,剛換過的水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但肯定起了完全不一樣的變化。我坐在床上抱著魚缸,倒了一些台製寶正紅牌飼料,其中一隻如不小心碰到的滑鼠游標瞬間襲來,一口吞掉一顆,轉了十度又吸進一顆,另一隻還在底下查看,浮上來的時候早就沒得吃了。我又倒了一些,遲鈍的那隻總算勉強吸到一些。我看著看著,視線浮動起來,寂靜在房間漫漾,耳朵裡都是氣泡爆破的聲音,突然一個巨大眼睛瞪著我,我魚一口將我吞沒。
等我被吐出來的時候,是早上把車倒出車庫,又要去旅館接大陸人。他們下車的時候,又有人說:「謝謝你啊,師傅。」我過著每天上班下班的生活(誰不是這樣),公司的船來台灣的時候就載大陸人,離開的時候就職業打雜,晚上回到家看看電視或雜誌,和室友吃個飯,有閒致的時候自己煮麵來吃,而最重要的,每天都花了不知幾小時看那兩隻魚,後來我知道牠們叫黑姑娘。

體長為7~12釐米。體形略呈長形而側扁,腹部略圓,吻部稍尖,眼較大,尾鰭呈扇形,全身均為烏黑色略有光澤。

這是網路上的資料。
我和室友的女友並不是非常熟識,三個人一起吃了幾次飯,他們怕我某些節日一個人不知怎麼過,所以約了我。其實他們也多心了,這麼多年來,我都是一人在這擁擠的城市縫隙流走,害怕過,無助過,但那都是從前了,我已經懂。
空虛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我總是無意識想起那段彷彿泡在水裡的日子,多麼渴望抽身離開如水般的現實世界,那短暫踰越的愉悅,像是出水吸進一大口乾燥新鮮空氣。
那時船在高雄港停了兩個多月,我每天都要多載一批人,比平常都要晚回家,還有一點不平常,室友的女友許久不曾出現。那天她站在公寓底下,我停好車向她打招呼。
「在等他嗎?」
「嗯。」她點點頭。
「要不要上去等。」
「好。」她想了想才回答。
我留她一個人在客廳,回房間洗個澡,順便餵我那隻存活下來唯一一隻魚。不久前另一隻鈍鈍的魚死了,應該是搶不過這隻食慾強盛的魚,而這隻活下來的魚占據了整個魚缸,並且食量變本加厲的倍增,至少增加了兩倍。我怕這隻魚也會死在這簡陋的魚缸內,跑去水族館換了一個一尺四方缸,捨棄原本的裸缸,還買了掛式過濾器、13瓦的夾燈、美國矽砂、兩株小榕、一叢長在沉木上的莫絲、幾隻黑殼蝦(拿來清底下的殘渣)、幾隻孔雀魚、白棉、生化棉和活性碳。回到家滴幾滴水質穩定劑在自來水中,養了三天水(讓氯氣散逸)。開始把矽砂、水草和沉木擺在魚缸裡,故意放了前中景,讓魚缸更可看。接著倒進養好的水,掛上過濾器,過濾器裡塞了白棉防堵塞,第二層是生化棉養硝化菌,第三層是活性碳負責過濾雜質。讓系統轉了三天,我才將蝦子放進去試水溫,又過了三天蝦子沒有異狀,才可以放孔雀魚和那隻貪心的黑姑娘。但是不久後,除了那隻黑姑娘,包括孔雀魚和水草全都死去,像一場大滅絕。所以,魚缸裡只剩下那隻黑姑娘,顯得異常巨大,兩者都是。
「他還沒回來嗎?」我走出房間後問,她背對我坐著。
「他最近比較忙。」她轉過頭,背光面都是陰影。「我先走好了,謝謝你。」
每天我回來的時候,她都等在樓下,但她始終沒等到我室友。我想找機會問問室友,究竟在搞什麼,把女朋友晾在一邊。但是我也非常忙,每次在室友深夜回到家前,我就睡著了,而早上起來室友卻還在睡,根本沒機會問。有幾次我帶她上來,試著問問她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男生啊,你也知道這時候該拚事業了。」她總是笑著說。
那我現在算什麼?每次我早上倒車出車庫,晚上再倒車入車庫的時候,總會看著後視鏡這樣問。
漸漸的,我開始習慣倒好車,走出車庫看見她等待的身影。
看見她的時候,總有潛出水面的感覺,溫暖的陽光直射我的肌膚,不再折射失去溫暖,不用體會深海中的冰冷。
大約是在那樣的期待和等待持續了一個月,我發現室友和她在某個晚上吵吵鬧鬧的回來,是非常開心的吵吵鬧鬧。
「真是太久沒見到你們這麼吵鬧進門了。」
「真是的,怎麼這麼說。」他看了女朋友一眼。「工作再順利,還是比不上女朋友的溫柔體貼啊。」
我們相視而笑,他們進了房間關上門,隔天我就沒看見她在樓下等待的身影了。晚上我和我的魚玩,我的魚已經和我的小拇指一樣長了,牠的食慾依然未減,我喜歡敲敲牠面前的缸壁,牠會以一種非恐懼而是不屑的方式別過頭,游到另一邊。我又敲了另一邊缸壁,牠作了同樣回應,我們不停來回,一個晚上就這樣快樂的度過了。但我一直覺得我全身處在濕淋淋的狀態,永遠乾不了。
在船結束停泊台灣的那天,公司辦了歡送宴,我吃完水果就回家了,沒和同事去續攤。比平常晚了四小時把車倒進車庫,我走上樓,鑰匙的聲音在樓梯間迴盪,一波又一波。黑暗似水晃漾,遠處的狗吠,隔壁的電視聲,樓上的說話聲,浸水般失去音量,只冒出一球球氣泡咕嚕咕嚕。喀一聲外門開了,我走進去發現門口有一雙女鞋,隔著紗窗看見漆黑的客廳沙發上,她低下頭啜泣著,哭聲依然被抽走般靜默。我推開們,游進去,落在她前面,她抬起頭,頭髮浮動飄散。
「我們吵架了。」
「我看得出來。」拍拍她肩膀。「他只是太忙,一時迷失而已,他還是很喜歡妳的。別擔心,讓他冷靜想想。」
「可是,我已經不知道我等的是他,還是你。」
我看著泡沫從她的嘴巴、鼻子、耳朵還有眼睛冒出來,外面人家和路燈的光線滲了進來和黑暗攪和一起,類似半透明的混沌洶湧起來,旋轉。
我總覺得我魚的巨大眼睛,從我的眼睛裡盯著我,像盯著飼料,我感到無比的想念、悲傷、可悲和寂寞,所有的感覺融在一起就成了一種渴望。我親了她,她回吻了我,突然所有的一切開始突破水面,淹沒我的大水瞬間退去,我吸進乾燥的空氣,無比清新。我摟著她進了房間,兩個人在床上像兩隻魚依偎著,四肢如水草般舞動。
一不小心,我的手不小心撞到床頭櫃上的魚缸,裡面的水翻倒潑在我們身上,一股冰冷黏著在全身上下,我猛然一顫,四周的黑暗包覆過來,前所未有的冰冷像水底漫起的沙塵,遮住眼前。那樣的空虛,些許不同,在一無所有的內心裡,僅存的那點空虛,最空虛。我退到床緣坐著,看著地上那隻不停扭動即將窒息的魚。
我的魚怎麼還沒死。


◎作者簡介
蔡岳宏
無法解釋的喜歡文字,無所事事就聽一下午音樂加作夢,熱愛籃球就當作P.S.好了。念的是成大醫技二年級,但總想辦法和文字沾上關係。最喜歡海,特別是旗津的海(限秋天)。願望只有一個,膝蓋和腦袋沒有洞都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