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孩子在跳舞

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鑼鼓聲、嗩吶聲,我站在路口,等待陣仗龐大的迎神隊伍經過。上大學後,我跟隨著教授進行田野調查,有神明出巡的地方,就是觀察的焦點。望著陣頭前方那群妝容華麗,莊嚴起舞的神之子,我常忍不住找尋阿國的影子。

小時候,我常在擔任教職的母親班上「走動」。
中午十二點的鐘聲一響,一般低年級的孩子,便興高采烈地戴上黃帽子,排好路隊準備回家,我則前往母親的班級,和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們,迎接「下午的課」。
當時,教室後面有兩張「寶座」;一張是我的,另一張則是阿國的。
阿國髮色偏紅,身處教室後方仍然醒目,他長得高,手腳都超出課桌椅了,坐在這樣「迷你」的寶座,一定很不舒服吧。頭一次見到我,阿國試圖擠出「善良」的微笑,我也睜大眼睛打量他臉上幾道深淺不一的疤,面對我的好奇反應,他倒是臉紅紅地將視線撇到另一邊去了。

「欸,他好像混幫派耶!」
「昨天下課你們有沒有看到,有一群黑衣人在校門口接他哦。」
「聽說他會騎車了呢!是不是飆車族啊?」
「我知道他家經營連鎖檳榔攤哦。」
「聽說他爸還開了地下賭場呢!」
據其他哥哥姐姐說,阿國幾度中輟,大同年級的學生兩歲,在他身上似乎深埋「神話」般的豐功偉業,眾人對他存著畏懼。過去阿國上不上學得看心情、參考天氣、配合「個人行程」,但自從到了母親班上,母親不願放棄他,她總在炎熱的午休時間,沿著校區林立的工廠四處找他,或許是被這種堅持和誠意打動,每逢中午,阿國就會翻過牆,甩著書包來上課。

只要阿國出現,我便特別開心,我喜歡捧著初種的綠豆苗給他看,喜歡叫他看我畫的公主;阿國沉默寡言,他只是聽,聽我嘰嘰咕咕地問東問西,再用手拍拍我的頭。久而久之,阿國總在中午時分現身,靜坐在我的隔壁吃便當,漸漸地,我們成了好鄰居。他跟我一樣不喜歡芋頭,掀開便當蓋凡跟芋頭「打照面」,絕對皺著眉頭、拿起筷子將它們通通挑進垃圾桶;他跟我一樣不喜歡數學,所以,我從沒看過他帶數學課本來學校;他跟我一樣喜歡畫畫,只不過,我畫的是美少女戰士,他的考卷、課本則縈繞著奇奇怪怪的符號跟圖騰。
他說,他自己一個人住。
「我老爸老母忙著做生意,沒空理我。」他淡淡地說,手上還轉著課本。
「做什麼生意啊?」
「檳榔。」
「那你不來上學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啊?」我趕緊追問。
「跳舞。」阿國操著台語,簡潔地回答。
「在哪裡跳?」
「廟口。」
「我要看!我要看!」
「不要。」
「拜託啦……」

一個晴朗的下午,校慶園遊會熱鬧地展開了,就像廟會一樣,母親班上準備了幾樣台灣小吃,全班都不顧形象地招攬生意,為了表示「向心力」,我也拎著肉粽四處叫賣;而我的貼身助理兼保鑣,就是一臉不情願的阿國。他不太參加班上的活動,連畢業旅行都沒報名,拗不過我軟硬兼施的攻勢,竟然在園遊會現身了!拎著熱騰騰的肉粽,我大聲嚷嚷著:「來呦,來呦,燒肉粽哦!」瞧他一語不發,難為情地跟在身後收錢,乍看之下,一高一矮,恰如七爺八爺!我們穿梭在人潮中、教室裡,連辦公室的老師都不忘推銷一番……園遊會結束前,阿國自掏腰包,在撈金魚的攤位上送我一份特別的禮物。

一隻猩紅如血的鬥魚。
牠的眼神凌厲,下嘴唇微微上勾,火蓮般開展的魚鰭在水中飄逸生姿,像是身穿紅色輕紗的舞者,在水中跳著直勁有力的舞步,卻又如此柔美,如此迷人。這不是隻乖巧的鬥魚,牠不斷執拗地轉身,再轉身,一刻也閒不下來,還不時將身軀往塑膠杯衝撞,力道十分猛烈,甚至碰起小小的水花,像是對狹窄的空間進行無言的控訴,又像極欲掙脫這無自由的束縛,牠的姿態傲慢而美麗,半透明的尾鰭盛開著,在水中粼粼閃耀,彷若一抹圖騰灼灼綻放。

爾後,我天天帶著鬥魚上學,還將鬥魚作為自然課觀察日記的題材。然而,因粗心大意,險些讓鬥魚死於非命。放長假前的下午,我照常在母親的教室上課和畫畫,那天,阿國直到快放學才出現,乍看到他,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悄悄附到阿國的耳邊說:「哥哥,怎麼辦……我把鬥魚忘記在我們班了……」
他聳聳肩,只說:「走,帶妳去拿。」

天不從人願,老師提前離開,教室的門窗已通通鎖上,想到鬥魚因連續假期沒人餵養,又被囚禁在密不透風的環境,要是死翹翹了怎麼辦?想著由於我的疏失,害得那隻雄赳赳、氣昂昂的鬥魚,下禮拜很有可能會「游著仰式」,浮在水面跟我說掰掰,那該怎麼辦?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自責,我發慌地站在無人走廊上,「哇──」一聲大哭起來。阿國見狀,二話不說,只見他走向其中一扇窗戶,伸出雙手,輕鬆一扳,「喀!」鐵鋁窗應聲就被撬開了,我兩眼發直,看著阿國。
他只回頭問:「妳坐哪?」
「──第三排第一個。」
不等話說完,阿國騰空一躍,翻進教室,就像他翻牆進學校一樣敏捷如風,不一會兒,他的手上已捧著裝鬥魚的杯子,裡頭豔麗如血的鬥魚安然無恙,正在水裡火焰般跳著迴旋舞。

敵不過我的哀兵戰術,阿國答應跳舞給我看。
「哥哥,你到底都跳什麼舞啊?」
「八卦陣。」
「哇!跳給我看!跳給我看!」
「先說好,不可以笑。」
阿國拿來竹掃帚,一面踢出強勁的步伐,跨著大步,一面揮動著「假裝」的「兵器」;他一會兒轉身,再轉身,瞬間又蹲開馬步,擺出架式,猛然靜止。臉上充斥著肅殺,舉手投足都具備氣勢,那是場肅穆而神祕的舞祭,貫入力與美的獨舞。阿國說,這叫「八字步」,又稱「虎步」,正式跳的時候,女孩子應該要迴避的。他在空教室裡,汗水淋漓地起舞,揮著、跳著、擺動著,表情投入而專注,如同那尾火紅色的鬥魚,在水裡翻騰,我看得出神,連問題都忘了要問。他說,跳舞前還要「開面」,就像舞者登台前需要化妝,「開面」後就不能吃肉,也禁忌說話嘻笑。

揮揮衣袖的季節,終究來了。
畢業典禮結束,全班都回到教室,母親將畢業證書親自頒發給畢業生,阿國,是最後一個領到畢業證書的人,在母親長達一年的「捉拿」下,他的到課時數終於補足了先前的中輟,得以順利畢業。只見他笨拙、害臊地走到講台前,母親拍拍他,對他說:「舞吧,神的孩子,你要找到自己的舞台,正正當當地跳舞。」當下,那個大個子的臉變得有點奇怪,有些彆扭,等他從母親手中接過畢業證書,我們才發現他在哭、他在掉眼淚,讓素有「鐵娘子」稱號的母親也忍不住潰堤,淚腺連著淚腺,愛哭的我當然也跟著哭了。

長大後,觀察過幾場陣頭,總不禁想起為神起舞的阿國。研究報告截止的前一晚,桌上,仍累積著大量參考資料與照片,我瞇著眼,思索著,善惡、正邪,該如何明確地分界?近年來家將團的形象不如以往,社會的偏見、異樣的眼光,是否讓這群神之子,忘了初衷,忘了為何起舞?阿國在我的記憶裡,曾經靦腆地笑著,曾經靜坐在教室一角吃便當,曾經拯救過一條鬥魚,曾經在母親面前流下男兒淚,曾經是謎樣的一陣風,讓我懷念的人呵!此刻他會在何方起舞呢?

想著想著,他終於現身了;那姿態威武而氣派,如神祇般不可侵犯。
阿國頭上戴著華麗的盔飾,身披赭紅色鮮豔的單肩袍子,露出精壯的手臂,臉上的圖騰複雜而花俏,就像昔日考卷上的塗鴉,紅的、白的、青的、黑的,極具「青面獠牙」之姿;阿國的目光炯炯有神,一舉一動都充滿雄威,他一手拿扇,一手持叉,腳上穿著草鞋,踏著「虎步」,威風凜凜地前進,家將團跳「八卦陣」時,行進速度時緩時快,動作剛硬又不失陰柔,踝上繫著小銅鈴,在移動之際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其中亦夾雜著法器、刑具碰撞而發出的聲響。
阿國始終沒往我的方向瞧一眼,他只是舞著、跳著、擺動著,踩著神祕的步履,正為顯揚神明的正義起舞……

叮鈴……
叮鈴叮鈴叮鈴……
阿國就這麼跟隨著浩浩蕩蕩的出巡隊伍,隱沒在巷子的另一頭,隱沒在我的夢裡。


◎作者簡介
林盈芳
台中人,中山大學三年級。曾獲2009全國巡迴文藝營創作獎散文首獎。童年歷經921大地震,在四處遷徙中,接觸社會冷暖;喜歡描寫鄉土,相信甘草人物的生命,更貼近土地的心跳。長年耽溺於鍵盤與稿紙上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