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安靜下來的美

這幾年來,台灣對於「文化創意」這個主題,談了很多,也辦了許多活動,但我自己一直有個看法:文化創意應該回歸生活本身,因為文化的核心就是生活。
對於文化,我們常會有種誤解。記得七○年代我剛回到台灣時,台北還沒有國家音樂廳、國家戲劇院,畫廊很少,各個縣市也沒有文化局,當時我們都有個願望:希望台灣能儘快擁有這些硬體設施。到了八○年代以後,隨著經濟起飛,文化創意產業也蓬勃發展,音樂廳、戲劇院陸續完成,在最鼎盛的時期,忠孝東路四段的阿波羅大廈裡同時有一百多家畫廊。
然而,當我從畫廊出來,走在忠孝東路上,我並沒有感覺到,生活中對於美的感受和覺醒,比七○年代更好。
這讓我想到一個問題,在文化創意產業的硬體完成之後,你要給它什麼樣的內容?如果這些內容不能回歸到生活的食衣住行,那麼「美」到底是什麼?
停下來,眼前江山無限
因為參與此次活動,我提前幾天抵達金門,住在水頭的「定風波」民宿。清晨醒來,陽光還不刺眼,想著很久沒有好好走路了──我指的是漫無目的的信步而行,於是我走出去,看了許多老建築,看到一面斑駁的老牆。我在這面牆前,停留了好久──好久不曾有樣東西讓我停留,停留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啊。
我在這面牆前,想著它建造的年代、建造它的人,他的物質生活可能不是那麼的滿足,買不起太好的建材,於是他撿拾了許多廢棄的磚瓦,用他的雙手一層一層的堆疊,花費許多心思以廢棄物構成居所的美感,就像婦人手上最精緻的繡花。
順著這條路往前走,經過氣象站,到了茅山塔,在這裡可以眺望港口。我開始思考,這麼一座塔,有這麼廣闊的視野,從明洪武年間到現在,它與周邊環境發生了什麼樣的關係?
這是在宋元山水畫裡,人一直在思考的定位問題。我一直很喜歡山水畫裡的一個建築:亭,它的存在就是要提醒你:該停下來了。當你停下來,看著眼前江山無盡,忍不住要大叫幾聲時,個人生命與宇宙之間忽然就產生了對話。蘇州拙政園裡的「與誰同坐軒」,就是這麼一座可愛的亭子,約莫兩個人進去就嫌擠的空間,上面有蘇東坡的題賦:「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我相信,建造者就是在這裡停了下來,思考自己的生命從官場退下來之後,如何再與明月清風發生關係。
真正的美就在這一面牆、一座塔、一個亭子裡,一如兩千年前哲學家所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真正的美無所不在,但它不會講話,而是在生活的實踐中顯現。
走進去,美好生活展現
昨天(九月十九日)我來看演講的場地時,正好聽到金門技術學院建築系關於閩南建築的論文發表。我想,這是這座島嶼上一個很特有的文化傳承,也是其他地區無法取代的優勢。我在廈門、在台灣,都看不到這麼好、這麼完整的閩南聚落,而這裡的人,包括公部門,也已經開始在關心、保護、維護,投入大量資源進行整修重建。
但是,我有一個感覺,也是我經常和學建築朋友提起的,建築的美不應該只在於形式。
有時候我們討論到Frank Gary的建築,或是北京奧運的鳥巢建築,都是著眼於造形上的美,金門民居不同,它給人的最大感動,是當我走進去時,可以清楚的看到人的生活軌跡。
在十八間王氏古厝裡,宗祠和家居之間的關係分明,一落、二落、三落、護龍、櫸頭……這些建築的布局裡其實藏有一個人的生活規則。這個規則不只是在金門,或其他閩南地區,甚至可以上溯到漢以後,以農立國的文化所建立起來的家族信仰。
於是我就想到,傳統社會裡以男性為中心,當我們說「正房」、「偏房」時,所指的是建築,或是男人的妻子?這是很有趣的問題,建築的規則同時也在布局宗法的結構,或者說倫理的結構。所謂正房偏房就是把建築的秩序翻譯成倫理的秩序。所以今天若只是用馬背、燕尾這些傳統閩南建築的符號,去建造一棟房舍,它不能稱之為閩南建築,我的意思是,如果裡面缺乏了倫理的秩序、人文的布局,就只是一種形式的東西。
在我走進王國珍的家族宗祠時,心裡有一種震動,我站在那裡,雙手不自主的合十敬拜。我想到在三四歲時,在台灣的第一個除夕夜,父親用端正的楷書在一張小紅紙上寫字,貼在牆上,所有人都跟著父親的動作對著紅紙祭拜。我還記得是用一個廢棄的香菸罐裝米,裡頭插了三支香──這就是我記憶裡最早的宗祠。所謂「顛沛必於斯」,乃在戰亂中,在生活與倫理失序的狀態下,仍要去維持的對人的敬重。
因此,即使是站在王氏宗祠裡,我仍心生敬意,並且非常不希望它有一天變成一群觀光客拿著大喇叭指指點點的所在。
我們愛美,想要感覺金門的美,應該是在人文理解後、在對人對物的敬重後,再去理解建築形式的符號。美若不是建立在對人的敬重上,這個美是沒有意思的。
回過頭,發現空間意涵
昨晚,我們在民宿中庭,喝金門的酒,吃金門的花生,聊天唱歌,唱著唱著月亮就上來了。我想,如果我們是處於現代建築裡,沒有中庭,這種感覺就沒有了。中庭是傳統三合院、四合院所圍成的特有的公共空間,最重要的是上面沒有棚子,人是跟自然一起的,日照、月光都可以進來,它不只是空間,也有時間。
如果整修的人稍微不了解,認為加個棚子就不怕日曬雨淋的話,就封死了建築裡人與天地相通的感覺了。
許多老建築是有時間感的,在大部分的都市建築裡卻感受不到。例如廊、軒或者更明顯的亭,它就是告訴你,生命不能一直在趕路,你必須在某些地方停下來,停下來是回顧,停下來也是前瞻。
金門這樣一個島嶼,時間感比較緩慢,不論是在農業時代或是在戰地隔離的時代。我想,成為「戰地」是一個特殊的條件,同時阻絕了外在的物質消費文化,也許是幸,也許是不幸。然而,文化總是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中形成不可取代的特色,認知這樣的特徵,才能找到文化的特質。如果今天金門只是觀摩別人的發展,想要做得一模一樣,反而是非常危險的事──它沒有自信。
我在大陸周莊看到的就是一個被大量湧進的觀光客破壞無遺的聚落,而在黃山腳下的西遞、宏村,因為觀光消費文化湧進去得沒那麼快,傷害沒有那麼大,還能清楚的看到一個村落,從村頭到村尾都是有布局的。甚至是一條水,各個村落在使用時也是有倫理性和道德性,絕不可能出現上游刷馬桶、下游在洗米的情況。這是人在自然中生存所歸納出來的倫理,一開始可能會有衝突,但慢慢的就會調整出一個規則。這些古村落的發展就是在混亂、衝突之中,找到對話的空間、相處的空間,同時,美就發生了。
美就是一種相處的智慧,尋找一種更好的方法來替代衝突。
迎向海,美學感受轉變
再從大環境來看,金門和台灣一樣都是四面環海的島嶼,只是大小不同。然而,就像中國從東北到東南有一條這麼長的海岸線,故宮卻找不到一張與海洋有關的作品,唐詩裡也沒有一首關於海的描寫,金門的海洋也有許多的矛盾。
我們說,美學是生存環境裡累積的傳承,但傳承可能也是偏見。過去在農業社會裡,人與土地所建立的附著關係產生了儒家系統中「父母在,不遠遊」的倫理規則,所以人面對海洋時,是不安全的、是恐懼的、是離鄉背井的、是悲劇的。同一時間,在希臘文化中所有的故事都與海洋有關,所有的生命都被鼓勵從海洋走出去,孕育出迥然不同、勇於向海洋出發、冒險的地中海文化、歐美文化。
我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在花蓮看到海洋的狂喜,但拍完照片後,立刻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海防隊員沒收了。當海有防的時候,人就不會走向海,也因此以中國為主的亞洲文化,非常欠缺海洋美學──當然這不是短時間內可以顛覆。
金門的僑鄉文化所展現的就是這種矛盾的心情,既背負儒家不能遠遊的使命,又有個人想要冒險走出去的精神。兩者也許是一種衝突,也或許是一種微妙的平衡。
我記得讀過一本荷蘭人寫的書,探討福爾摩沙如何變成台灣。他提到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就是鄭成功的爸爸鄭芝龍。書中對鄭芝龍的描寫,讓我想到小時候讀到金銀島裡的船長角色,這麼一個從日本、韓國到金門、廈門,再到麻六甲海峽都能通行無阻的人,也許就是華人海洋文化的契機,很可惜的是,它中斷了。
我在想,鄭芝龍如果出生在西班牙,很可能女王就給他一支船隊了。
金門有穩定的民居聚落,也有像鄭芝龍這樣的僑鄉文化,很矛盾也很有趣。就好像我在水頭金水國小,看到門楣上吹著號角的小天使,立刻聯想到西方巴洛克的符號,這些從僑鄉回來建造的洋樓系統,也可以成為另一個觀看金門美學的角度。
放得開,聆聽生命低吟
我一直認為,談美不應該局限於藝術館的美、音樂廳的美,這有點像塑膠花,永遠不凋謝,可是真正的美應該是要凋謝的。
我很喜歡中國字的「家」,屋頂下是要養豬、要有人氣,才是一個家,不是請名設計師設計一個像樣品屋的空間,人走進去反而覺得多餘。我的意思是,當設計到達極致,美就變成了塑膠花,沒有存活在繼續變化中,在空間裡少了成住壞空時間的延續,美就死了。
榮格的心理學說,美不是一種存在,是一種消失。夕陽的美是因為你知道它下一刻不存在;你眷戀青春,是因為它終將消逝。他認為,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就是在若有似無之間,所有的美好像可以確定,卻又沒辦法確定,因而留下心靈嚮往的空間。
黑格爾則認為,沒有所謂的自然美,一切都是人的投射。在夏日最後的夕陽裡,人面對的是生命裡剎那剎那的變遷,是即將入夜的恐懼、不甘心,是釋放最後燦爛的強烈渴望。
關於這些,我相信在金門特別容易感受到。
昨天,我在峰上海邊,在沙灘和花崗岩結構的風景裡,看著落日,和朋友聊著聊著,就一個人走開了。只有美會讓人真正安靜下來,聽見一層一層退潮的潮汐就像生命的低吟。
所以我相信,金門可以規劃出一套美的旅遊,讓都市人來到這裡,即放掉心裡的罣礙。但前提是金門人要有自信。如果只是嚮往變成廈門或是台北,金門的獨特性就消失了。
我在八二三紀念館外,大榕樹下的草地裡,第一次看到戴勝,在這之前我只有在宋朝的文人畫裡看過這種鳥。我從來沒有想過可以一次看到十幾隻戴勝,就在我的身邊。剛開始我擔心走近會嚇到牠們,懊惱忘了帶望遠鏡、或是高倍數的數位相機。但剎那間又覺得,我為什麼要透過望遠鏡和數位相機看鳥?如果美是一種消失,我能在這一兩分鐘內看到宋畫裡的鳥,就在我的周邊圍繞,這不就是一個非常美、非常重要的時刻?
我想說的是,我們常會為了物質的便利性犧牲了美,如果金門的觀光規劃是為了便利性,為了招攬更多的觀光客,而在形式上大做文章,就失去意義了。美是一種選擇,不應該被物質限定。假設我擁有一部賓士車,可是我今天想要走路,為什麼要將就車子,而不去好好的散步呢?
美無所不在,最難的是要擺脫世俗框架,自己決定用什麼方法接近美、創造美,而不被牽制。
走得慢,生命層次看見

金門還有很多口述歷史,也是心境上非常重要的「文化資產」,尤其是在解除戰地任務之前的共同記憶,都可以轉化成一種精神上昂揚的美。
昨天,我在水頭村的金水寺旁邊,發現一間很小、很不起眼的「昔仔寺」,看到這間小廟時,我非常驚訝,怎麼會用到「昔仔」這兩個字?大約三四尺寬的小寺,有一副讓我很感動的對聯:「昔有違里辛酸客,寺奉他鄉飄泊魂」。
民國八十六年水頭村全體民眾建立了這座廟,我不知道為什麼建立?為什麼有這副對聯?但是居民要用這座廟包容他鄉飄泊魂的心意,讓我的心受到震動。
我知道在我那個年代,當兵抽到金門、馬祖的籤是會全家痛哭的;我也知道我很多學生長達數年的女朋友都是兵變於他在金門當兵時,我相信,金門一定有很多「違里辛酸客」變成「他鄉飄泊魂」的記憶,他們也許不是什麼偉大的人物,但如果我們能搜集這些人在金門生活過的足跡,不管是照片、文字或是口述,我相信都會是了不起的近代史史料。
就好像我在太武山看到「毋忘在莒」時,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我的年代,這四個字無論你喜不喜歡,都已經成為一個無所不在的符號。它存在,無關乎好壞,或許會讓你覺得反感,但它的確存在過,所有存在過的事物,都應該被敬重,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既然是一個存在的事實,無法否認,不如就去面對它,把它變成非常深厚的、人情上的文學或是美學,就像「昔仔寺」的對聯,將那個時代不可思議的荒謬和個人內心的荒涼,寫得淋漓盡致。
我不會期待金門會有音樂廳、戲劇廳,或是金門會變得像廈門、台灣一樣繁榮,我相信當金門獨特的歷史、傳承、記憶、文化,真正在人們心裡生根時,就會變成一股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會讓人們相信自己所擁有的人文特質是多麼珍貴,將來甚至可能會反過來影響兩岸;如果沒有這股力量,我想,在剎那之間,很多東西都會毀滅、消失。
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會想在水頭散步,在沒有任何人的陪伴下,去看一面斑駁的老牆,它或許沒有上億身價,但這裡面有人最悠長的記憶、最深刻的秩序與結構,所以在經歷這麼多年的風霜之後,即使毀壞斑駁如廢墟,力量依舊彰顯;我相信所有對於美有感受的人,都會在這面牆前放慢步調,並深深感動。
(本文為蔣勳於九月二十日在金門縣文化局之演講,由施佩君記錄整理。)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當代美學大師。著有《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因為孤獨的緣故》、《破解達文西密碼》、《美的覺醒》、《孤獨六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