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上學

耶穌問她說:「婦人,為甚麼哭?妳找誰呢?」馬利亞以為是看園的,就對他說:「先生,若是你把他移了去,請告訴我,你把他放在那裡,我便去取他。」耶穌說:「馬利亞。」馬利亞就轉過來,用希伯來話對他說:「拉波尼!」(拉波尼就是夫子的意思。)(約20:15-16)

曾經有一陣子,在每一週我們教會的禱告會上,涵羽這個小女孩總會吸引我的目光。
先說說我們的禱告會吧。說到禱告會,如果你是有經驗的基督徒的話,大概總會聯想到極為沉悶的聚會,只有沒事的老人、和宗教固執分子才會出席,有時點綴著幾個怪咖,反正整場禱告會的目的就是令人不舒服和喘不過氣來。可是我們的禱告會不一樣,上面說的那一些人可能也會出席,可是卻更多了一大群的狂熱分子──對耶穌狂熱的信徒,眼睛裡有火,詩歌不斷地流洩,很多人興奮敬拜上帝,很多人流淚禱告,總是有感染力就是了,即使再冷漠、理性的人,也不禁懷疑,或者思考:是什麼力量讓這麼多人(五、六百人)願意每一週花一個晚上兩個小時、不分晴雨,沒有什麼特別安排的節目,來到這一個基督徒稱為「神的殿堂」之處敬拜他們所謂的神?
也許只有神自己有這樣的魅力吧?
每一次,我們的牧師張牧師都會為生病的人禱告,他稱為「神蹟時刻」(當然也會為工作、財物、婚姻、家庭等等的需要禱告)。有人可能會質疑說有病找醫生才對,禱告幹啥?可是如果我們不是太天真,就會知道有太多的疾病,不是醫師有辦法的,癌症腫瘤就是給許多人帶來死亡恐懼陰影的病,看起來醫生能做的似乎愈來愈多,可是讓我們看到更多的卻是無能為力與更多的失望。
找上帝沒什麼不好的,反正沒什麼損失,很多患病的人心裡想:人已經這樣了,I have nothing to lose!特別是許多人帶著死亡的恐懼來到上帝面前,世界上也只剩這裡可以給他們安慰,以及盼望。盼望,在此時此刻可能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最大力量。
所以張牧師總是先替腫瘤患者禱告,讓上帝的手親自介入,為他們醫治。
涵羽應該是在2007年五、六月之間來到禱告會的,當時她才快要六歲吧(後來我知道她的生日是9月9日)。按照慣例,張牧師站上台沒多久,又是神蹟時刻,涵羽的媽媽抱著涵羽站到講台前的最左方,張牧師看到小女孩需要禱告,就問了媽媽是什麼狀況?
答案是:腦瘤,而且是那種原發性的惡性腫瘤,長在腦部正中央,無法開刀。看吧,醫師能做的就是找出問題有多嚴重,然後做出最適當的醫療處置:兩手一攤,說:「我也沒辦法。」
醫生這樣說很簡單(我不願意說很輕鬆,因為他可能也是懷著沉重的心情說的,但是他的沉重在面對下一個病患時可能已經調適好了,然而涵羽的媽媽卻必須獨自承擔!她是單親媽媽。
可能是我自己也有一個女兒,我會特別注意這一對母女。你知道的,如果是我的女兒有這樣的遭遇,不要說這樣的病症,就是她得了一個流行性感冒,我都會……憂心如焚嗎?那倒不至於,不過,我真的會非常擔心,而且有深深的無力感,因為那是她在受苦,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所以我只能常常求神幫助她。更何況有一回涵羽跟我說過,她的腦腫瘤讓她每一時每一刻頭都像要爆炸了一般!
涵羽瘦瘦的,但是臉很有肉,看起來特別惹人愛憐,但是,不知道,看起來有點怪怪的,說不上來哪裡怪。那一天,大家一起為癌症病人禱告,也特別為涵羽提名禱告,別人的反應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哭。後來幾乎每一週的禱告會我們都會看到在教堂的左前方,一個孤單的媽媽的身影,陪伴著一個小女孩來尋求康復的盼望,也許還有來自那一位為我們的罪釘十字架的耶穌的安慰吧。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幾乎一整年我常常看見涵羽和她媽媽,沒有人放棄希望,每一次我們都全心全意的禱告。也許有人會問:一年了呀!上帝沒有作為嘛,何必再禱告?我只能說,除了禱告,我們還能做什麼呢?至少比醫生只能給她施打類固醇、抑制發炎狀況更積極一些吧。
然而,腫瘤繼續長大,有幾個月時間,涵羽母女出現的機率變得一個月一次而已,據說是醫生必須限制她離開小兒加護病房的時間,她太虛弱了,隨時可能發生不必要的感染。
2008年的秋天,太太忽然告訴我一個消息,涵羽要和我女兒她們上一天課,日子在9月9日星期二。這真是一個很特別的消息。首先我要說我的女兒並沒有去學校上課,我們作在家教育,她九歲了一直在家由我和太太負擔主要教學責任,不過每週二有大約二十個不同年齡的孩子一起共同學習,女兒和其中六個二到五年級的學生一起上課,課程由一群熱心的媽媽規劃,那一週正好是涵羽的生日,於是她們決定那一天的課程主要是「烘焙課」,內容是作一個蛋糕給涵羽慶生。
涵羽七歲了,沒上過一天課,她的最大心願就是身體康復,回學校去上課。在身體還沒康復之前,或者說看起來愈來愈沒有……唉,怎麼說呢,我們還是繼續為她禱告。不過,至少這些媽媽們得知涵羽的狀況時,立刻插隊安排了一次特別的烹飪課,為一個想上學的小女孩烹調一道「上學夢想成真」的菜。那一天,我沒有機會參與她們的課程,但是我答應涵羽的媽媽下午四點載她們回榮總小兒加護病房。涵羽的情形其實已經不適合離開病房了,醫生原本說頂多讓她請假兩個鐘頭,但是涵羽堅持上完她有生以來的第一天學習的課程,於是勉強請了六個小時的假,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
我自己也向學校請了兩個小時假,三點離開我任教的中原大學,四點整我到了她們上課的地點。電梯打開時,涵羽是坐在輪椅上,蓋著一方毯子保暖,被推到我的車旁邊,接下來就是由我把她抱進車內。抱她的時候毛毯滑落,我看到令我永生難忘的一幕:她的兩條大腿,異乎尋常地粗大,上面佈滿了一道一道的血痕,每一道血痕約有三公釐寬,彷彿是非洲大地乾旱許久裂開的景象。
涵羽躺在後座她媽媽的大腿上,我把毯子拾起來、幫她蓋好,收好輪椅放到後車廂,開車。
一邊開車,我禁不住問道:涵羽媽媽,涵羽的腿怎麼了?
她媽媽說:陽晴弟兄,你注意到了?我先不說她的腿,你看涵羽的臉,她本來是瘦瘦的小女孩,現在變這麼胖,已經胖到腫的地步了,這是因為醫生不知道怎麼醫治涵羽的腦瘤,於是只能一直施打類固醇,讓它儘量不要發炎,可是副作用就是不正常的肌肉增生,臉變胖、腿變粗,腿粗到一個程度,皮膚無法負荷,皮膚就裂開,滲出血來,傷口好了、結痂、收起來了,然後又裂開,又出血,又收口,到你現在看到的樣子,這麼粗的裂痕。
我知道這麼問很無知,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涵羽,痛嗎?
涵羽有氣無力回答:曾叔叔,涵羽很痛,可是涵羽不怕,涵羽跟耶穌禱告,涵羽不要死,涵羽要陪媽媽,涵羽要去上學,涵羽要好起來。
沒有人看見,但是我在駕駛座上,早已淚眼迷濛了,不知怎麼地我也不敢擦眼淚,也許怕她們傷感吧。
涵羽的媽媽接著說:涵羽會這麼說,是因為這幾天醫師跟我們商量,涵羽已經不適合再打類固醇了,醫生想說要讓涵羽少受一點苦……
涵羽插嘴說:叔叔,涵羽不想打嗎啡,前幾天打嗎啡涵羽一直在睡覺。
媽媽說:我都和她一起討論病情與醫療方式,我覺得她有權利知道這一切,涵羽說她怕一直睡就醒不過來了,她要我不要停止禱告,她要好起來,她要去上學,這一直是她的夢想。
上學?她的夢想?僅僅是上學,如此卑微的心願,耶穌您聽見了嗎?
我忽然大發熱心,說:讓我們來禱告,耶穌常常聽我的禱告,這一次祂還要再聽,而且祂要讓涵羽和媽媽的心得著滿足和安慰。於是一路上我就大聲禱告回到了榮總,剛好是夕陽時分,金黃的陽光非常美麗,我讓涵羽坐好之後,對她說:妳看,耶穌好愛妳,讓妳上完課,還可以看見這麼美的落日。她點點頭,眼裡閃著金光。
其實,禱告後,一路開回家,我真的不敢想耶穌會不會醫治她,我只知道我好怕看見她們母女失望的眼神:那真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日子一天天過去,忙東忙西,我也忘了繼續為涵羽禱告。我想,耶穌會自己看顧她吧,用這樣的說詞自我解脫內心的罪咎感。
十天後,我正要出門去學校,電話響了,是涵羽的媽媽打來的。她說:喂──是陽晴弟兄嗎?(我說:是!)我要跟你說,涵羽昨天早上走了,你下週六可以來參加她的追思禮拜嗎?
我用了一個最沒有誠意的說詞拒絕了她,我說,我不知道,要看看時間。其實,當下我就知道我不想去,原因很簡單,我無法面對一個令人如此傷感的場面,單親媽媽失去了唯一的女兒,我不會安慰人,我也不想勉強自己。雖然我知道這太失禮,但我就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出席。
涵羽追思禮拜那一天,我甚至有意地讓自己完全忘了這一回事,我以為這樣自己會好過一些。但是,內心深處我也明白,我無法好過。無論如何,這一件事情本來到此就應該告一段落了吧,至少我私底下是這樣認為。
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我以為我放過了自己,其實並沒有,而且上帝也不準備放過我。那一天又是禱告會。
禱告會一開始,主領敬拜的林牧師要我們跟坐在一旁的弟兄姊妹說很高興和你一起敬拜耶穌,教會坐得滿滿的,至少五百多人,我一轉身準備向右邊的人擊掌問好,手還舉在半空中,這一掌就硬是擊不下去,因為是涵羽媽媽。三個多月沒見面了,竟然她會選擇剛好坐我旁邊。我要說的是,其實涵羽的媽媽並不在我們教會聚會,所以她出現在我旁邊,更令我驚訝,也更令我尷尬,我只能報以一個很難為情的笑容。
她說:曾弟兄,很高興和你一起敬拜神,聚會結束可以留下來一會兒嗎?我有話要跟你說。
說真的,那一天我幾乎沒有辦法專注禱告,好不容易捱到聚會結束,她把我叫到一旁說:你還在為沒來參加涵羽的追思禮拜不好意思,對不對?真的不必這樣,我相信今天遇到你是神的意思,神有話要我告訴你。你那一天送我們回榮總之後,醫生還是決定繼續施打嗎啡,減輕涵羽的痛苦,於是涵羽就陷於昏睡的狀態。我一直陪著她,過了一個禮拜,早上五點的時候她忽然醒過來,告訴我說耶穌要帶她回家了。於是我立刻追問她說:耶穌跟妳說什麼?
涵羽回答:剛剛在夢裡,耶穌帶我去一個很美麗、很大的花園去玩,而且我完全好了,耶穌穿著潔白的衣服,牽著我的手到處玩,然後跟我說:涵羽,跟耶穌回家了。我知道祂要我回天家,可是涵羽跟祂說:我要回媽媽那裡,我要陪媽媽,我要去上學念書,耶穌好不好?可是耶穌拍我,還是叫我回來跟媽媽說:耶穌要帶涵羽回家了。
涵羽的媽媽告訴女兒說:如果等一下耶穌來帶妳,妳就跟耶穌走,知道嗎?涵羽點點頭,知道媽媽的意思,沒多久又沉沉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涵羽就真的走了。(我真不知道一個媽媽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說得出「妳就跟耶穌走」那一句話。)
此時,涵羽的媽媽帶著微笑說:曾弟兄,不用替我擔心,耶穌透過涵羽的夢,告訴我們祂好愛我和涵羽,這對我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當我知道涵羽的去處,我就完全得安慰了,還有什麼更好的歸宿比得上去耶穌那裡?
是的,對信徒而言,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回到耶穌身邊的,我彷彿看見涵羽的夢境:耶穌叫著她的名字,要她回家,而她也認識耶穌,知道那是她的最後歸宿。其實如果能夠像涵羽一樣,真實知悉人生的最後目的地,不也是幸福的一種形式嗎?


◎作者簡介
曾陽晴
清華大學中文博士。曾任《中時晚報》主編、廣播節目主持人。創作過十本兒童故事書與圖畫書、十餘本小說與兩性散文。目前任教於中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