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伴

親愛的J,這多年,只能一直依自己以為、且僅知,的方式愛你,希望你平安,希望你上進。是的,上進。不要被窗外街頭春意騷擾,不會被無謂的言語撩撥。多年之後的我還是無法面對,你哭問著的低語:為甚麼不能希望你,幸福?

無法作答。想說或許總是,不放心。不放心你要的幸福,究竟為(ㄨㄟˊ)何?究竟為(ㄨㄟˋ)何?

為了你的幸福,我想說,你應該開始,學習,一切到了最後,你只有我,這個必然。(還會懷疑嗎?)

已好久,你未有好好端詳我,看我突增的白髮,下垂的嘴角,積怨的眼神。這即是陪伴你的下場了。一路走來我從未,想過幸福,或不幸福。明天是未知,寂寞卻已是明日的已知,你說。在你背轉的時光中,我暗求就此永別,你不會再回,不必再聽你問起,那相同的蠢問題。但我讓你歸返並保證,不會再犯。我們又繼續相依為命,在意識某一點重新黏結,粗糙地。

今晚,穿過擁擠的夜市,返家途中,心裡浮起,好陌生的,想關心一個人,的念頭。走向麻油麵線的小攤,好久沒吃豬肝了吧?我想。熱騰騰的塑膠袋,袋口紅繩勾住我的指端。與另一根手指打勾勾相似的,祕密,為某人買一份消夜。這念頭,突然無端讓我微笑。再過條街,才到了門口,心頭這點淡淡的,小資的溫情,旋已消退。

你不屑繁瑣的,生活,點滴。門後的你,開始為了交稿而煩躁,消夜與你的靈感,從無相關。而且,你怕胖。坐在無燈的社區小花園裡,我吃掉了麵線。沒差。重要的是,當麵攤老闆問起,要芫荽嗎,我曾認真思索,好像真的,這是為你準備的。

準備的消夜到頭來總是自己吃掉。曾幾何時,我再也幫不了你。

小時候生病,認真陪伴你復元,枕頭邊,小電晶體收音機裡撥放的國語流行歌,一首首努力學,好在你半夜發燒時,在你耳旁低哼。聯考近了,一起轉公車的擁擠悶熱路上,考你英文單字。大學的你,不參加任何社團,卻迷上了雷射燈光冷燦,激狂,的迪斯可。陪你跳舞,陪你看人,直到那一年,夏天,我們在中泰賓館的Kiss,二十歲。你說,你不想老是自己,一個人了。

我聽了就哭了。(到底誰一個人,是你?還是我?)

你開始寫作,我表面上不問不睬,卻背地裡收集,你的鉛字剪報。你的文章裡沒有我不知道的事,你的私密,休想瞞我。早就跟你說,幸福不是非黑即白。灰色的、模糊地帶的幸福,並非不可能。

而我總以為,繼續寫,你就能找到幸福的替代,你就會忘記,依舊還是一個人。幸福並非,你想像的那樣。我們先要成功就好,可不可以?

書登上排行榜的時候,你竟突然說,要出去看看,因為覺得,一切令人不安。在機場送行,見你文弱的背影,母親哭了,父親在嘆氣。我看見的,卻是你空盪盪的眼神,裝滿著寂寞。你需要我,而這點你一直,不願相信,以為我不懂你所謂的,幸福。十年後再回到我身邊,你的笑容裡多了烏雲。除非是,酒過三巡。

總是陪著你去同一家小酒館,盯望著店裡無法選擇的頻道,猜不出你的心情。即使酒後,你也不再提二十歲時,曾說,你不想一個人了……反倒這更教我,隱隱,不忍。我知,在他鄉你已付出過,代價,為了二十歲那句話。

我們靜靜步入了四十,仍有惑之中年。

一路走來,你維持著別人眼裡的,品學兼優,只有我知,你根本,隨波逐流。繼續是那個彆扭鬼,旁人難以親近。懂你的才看得見,一個孩子,天真固執,不似我懂得了壓抑,本性。年輕時,你總質疑,為何要妥協?終於,十年的旅程結束,你回來了,無奈地學習起隱藏,不再與我爭執。

至今我最懷念的,是那一段你讓我陪伴,平淡而和諧的日子。你在父親畫室堆放畫作的,角落裡的,小書桌上寫稿,如古剎抄經,一寫七年。(誰說,只有女人寫作才需要,自己的房間?)我說,四十四歲了,該買個屋了吧?你這才第一次,想到要有一個,自己的窩。完全不懂安排自己的你,讓人擔心。算是成家嗎?我以為,應該就是了,你和我。

和你難得開心地一起將新屋佈置完妥,你竟說,窩有了,想有個伴。

你強調,有伴。避過愛情二字,便自以為,完美掩飾了瘡疤。

不甘心又發作了,是嗎?

你就這麼,懷念,給人蹧蹋?我氣到視線一片濕糊。沒有甚麼偉大的感召或救贖在那個甚麼叫愛情的玩藝兒裡啦!得到的就不叫愛情了啦!就成了婚姻養出一堆嗜食麥當勞變得癡肥戴著近視眼鏡的小怪物!然後沒感覺了還要在一起仍然有道德義務飼養!或者就是為了婚禮那一場凡夫俗子一生唯一一次可以當主角的大秀啦!想想看有一個人會劃下契約說,我這個人永遠是你的了真是好恐怖的人口買賣!就這樣得到了一個人喔?還不用前面二十年飼他養他。餵養二十年的還不見得是你的!

有些事在應該,發生的時候,沒發生,在錯的時間再發生就是,災難。二十歲時每天,都可能,與愛情擦身,是那樣時時機會降臨的,青春,讓人煥發。中年希望終結,單身,那形影,只剩悲哀。

你又把我拖進,幸福是甚麼的巨大,問號。我想起,在母親過世那年,就決定了不要再有,多出的,生離死別。僅存的牽掛,就是你了,但必要時,我也是會毀了你,懂嗎?原以為的相守,不過是,相殘。如果我廢了,你也一樣不能活,懂不懂?

躡手躡腳進了廚房,用棄的保麗龍碗,先擱下。殘留的麻油氣味,已發出腐膩的,屬於垃圾的,嘆息。

寂寞若有氣味,我會以為就像,廚餘。是廢棄的時光,泡在走味的期待裡,發出油膩的酸,妒嫉的腥。

書房門後,桌燈熒熒光線氾出,黑暗中像麥芽糖的牽絲,縷縷裹著,沒有開燈的客廳裡的我,無法抽離。

我想起了一扇門。

傳說中,有座旅店,住進一晚就能得到幸福。神祕老人邀請了流浪漢到此;是晚,交給他,一支手槍。沒有絕對的幸福,老人說,但你可以擁有,永遠的幸福。夜裡,當有人開門進來,你殺了他,拿走他提包裡的錢,儘速離開。唯一的條件,明年此時你需帶著同額,那筆錢,再回來。一年後,發跡的男人,帶著厭惡心情履約。進房,同樣一把鑰匙,推門,一聲槍響。黑暗中,有人慌張奪下,男人手中的旅行袋。

(幸福不是絕對的,但可以,一直,一直,繼續喔──)

就像你,奪走了我的,我再奪走了你的。一只裝著,夢想,的提包,外加一把槍。我以為擺脫了你,結果不過是,步上了你的,前塵。你以為幸福到手,卻在面對我時,中槍倒下。

逃出,換得了,尋覓。

尋覓,終結在,逃離。

親愛的J,我們都抱著裝有,幸福詛咒的,那個包包。我還來不及告訴你,外面的世界,你已奪包逃逸。原來外面大家都是,在假裝,有幸福這件事。只要相信,幸福不是絕對的,就可以幸福了。

原來如此,一種周而復始的,沒完沒了的,因果輪迴。而我們的詛咒在於,每回都誠實地帶回了,同樣的東西。卻看到,其他人都在作弊。

第一次,偷走青春,歸還的卻成了青春的虛榮。搶走青春的虛榮,又偷換成虛榮的世故。於是,世故成現實。現實成虛假、虛假成謊言、謊言成貪婪、貪婪成無恥……

但是,他們都還繼續在,好幸福、好幸福喔……

聽我說。他們那種好幸福喔好幸福,都只是急於,擺脫,一種分類罷了。單身重稅,單身保費,單身易患疾病,單身人口統計,單身壽命平均。一種,偽科學的分類,好似傷患統計。

他們錯了。單身對某些人來說,也許才是一種治療呢!否則也應該有把所有神職尼姑神父修女和尚都列入吧?為甚麼不呢?只因為他們有了菩薩耶和華就算有,歸宿,這樣嗎?那倒也是。比起俗世癡嗔男女,上帝佛祖還真是比較好的對象呢!

起身,猛推開書房的門,桌燈兀自瞌睡。原來的小酒館,老闆已去了很遠,很遠的天堂國度。急需另一個幸福旅店的你,今夜會在何處,落腳?

永遠沒法給你的,卻是你此刻最需要的。不過就是,一個擁抱。也許,我該循你,騷亂,的心跳,尋回某個夜店中,的你或是,我?我可以給你我的全部,只除了,擁
抱──

聽我說。不管你酒醒何處,面對的還是原來的世界。依然有這麼多讓你吃驚的愚蠢與麻木不仁。聽我說。一個人才可以傲,才可以狂,才做得到,特立獨行。你願意揹上一個,唉跟J在一起的人真可憐的罪名?還是你想成全對方,成為,哇能跟J在一起真偉大的行善楷模?

你為何要用那樣無奈──不!是空洞,的眼光看著我?

鏡像相對,你永遠無法傷我呵,親愛的J。

竟然出門前忘了關上,書房的燈。窗上映出的人影,竟對我,吃吃冷笑。

想起來了,寂寞不過就是,一夜不甘寂寞,醉糊之後的,這張臉啊──


◎作者簡介
郭強生
作家、評論家與劇場編導,紐約大學(NYU)戲劇博士,曾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系主任、創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所長,現任東華大學英美系專任教授。著有《在文學徬徨的年代》、《2003∕郭強生》、《閱讀文化流行閱讀》、《在美國》(中英對照)、《就是捨不得》等書,劇場作品《慾可慾,非常慾》、《慾望街車》、《非關男女》。最新小說作品為《夜行之子》,即將出版隨筆《我是我自己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