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在共產主義中(也就是我長大的那個年代)最令人痛苦的一件事──我是這麼想的──就是不能出國。人們手中沒有護照,而要得到它比登天還難。政府不希望人們知道在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它總是想要監控所有的人民。只有那些最有特權的人才能夠出國──高級官員,還有他們的家人。也許就是因為我記得這種被監禁的感覺,所以我才那麼珍惜旅行的自由,而當它受到限制時,我也會激烈地反抗。
所以,當我的國家加入歐盟,然後歐盟內部的國界也消失的時候,我感覺到,世界的某個部分真的對我們敞開懷抱了。
我記得幾年前,當通過波蘭和德國之間的國界還要出示證件時,我參加了一場文學節,它是在一個位於德國和波蘭邊界的城市裡舉辦的(剛好被奧德河劃分開來)。這個文學節是用歐盟贊助的資金辦的,它的目的是在融合兩個國家──雖然我會說,是讓這兩個國家的人們彼此習慣。大部分與讀者座談的活動都在波蘭這一邊舉行,但是非正式的音樂會和酒會卻是在德國那一邊。第一個晚上我們就發現,在我們之中有一個從非歐盟國家來的作家。為了通過德國的國界,他必須有特別的簽證。真奇怪,主辦單位竟然沒想到這一點。這些人平常太習慣特權,竟然把它當成了理所當然的權利。等待那個作家的命運,就是在旅館裡頭枯坐度過一個又一個憂鬱的晚上。
那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自動自發地做了一件好公民不太應該做的事。就在我們來到位於國界的橋上時,我們全部擠成了一團,開始熱切地討論,把那個作家夾在中間,同時在管理國界的士兵面前揮舞手中的證件。於是,我們都快快樂樂地到了另一邊。
在這種情況中,我特別喜歡「非法地」這個字。
這個情況告訴我們,國界不只分割國家,也分割地理上的地區。這些地區是由社會指派的政府(或者是強加到人民身上的),以人民之名(或者沒有這樣的授權)來管理。但是,最重要的,國界分割了人們。
當我們在媒體上慶祝行動自由,並且為全球化及開放的世界而驚嘆的時候,我們應該記得,這其實是一項特權,而不是理所當然、四海皆準的事。就在我們寫下這些的同時,人們正再一次遞出護照的申請書,站在國界之前,排了幾公里的隊,或者站在大使館和領事館前等待簽證。經常,他們等到讓他們失望的結果,但也只能默默接受這樣的事實。
在當代的社會中,我們成為了流動的一群(我用這個字眼取代「游牧民族」)。我們很輕易地就可以改變居住、工作、學習的地點,我們隨時準備好去參觀這個世界,為了愉快和娛樂而旅行。我們輕易地為了到別的地方就拋棄原先居住的地方,我們擁有便利的交通,同時物流和語言上的溝通也很方便(所有人都多多少少能以一種或多種世界語言互相理解,大部分是使用英語)。這一切,讓我們的世界變小了,而且更容易到達。
但是,並不是對每個人來說。
在歐洲有一個很有名的、關於四隻動物的童話,牠們分別是馬、狗、貓和公雞。這些動物打算逃離惡劣的主人,一起找到一個可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地方(就像所有的童話一樣)。在德國的不來梅,還有牠們的雕像,一個用這些動物做成的金字塔──這是這個童話最出名的圖像。在馬背上站著狗,在狗身上站著貓,而在貓身上的最頂端──則站著公雞。
現在,當我想到各種可能的旅行者時,這個雕像就浮現在我的腦海。
公雞──對這些人來說,在旅行中沒有任何國界或阻礙。信用卡讓他們能夠在一天之內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他們通常都有自己的飛機,或者就直接在商務艙買個位置,根本不用查詢票價。他們也可以在任何他們想要的地方定居──比如說瑞士,他們可以在地方政府買到公民權。金錢是一個具有魔法的工具,它可以改變人身旁的世界,讓它變得友善、可愛、安全而且乾淨。
貓──也許他們不像公雞這麼有錢,但是他們有一本棒呆了的護照(也就是說他們國家的經濟和政治勢力都很強),令其他一起排隊搭機的旅客看了眼紅。通常他們出國不需要簽證,如果需要的話,那只是形式上的問題。他們於是可以在世界上到處遊蕩,而他們的超棒護照則處處受歡迎,就像童話中的物品一樣,讓所有的國界在它們之前消失。
狗──這些人就要努力一點了。他們要站在領事館前面排隊,花錢拍照和付印花稅,讓自己被政府官員羞辱,行李箱被扯得肚破腸流,還要回答問卷上那一堆白痴問題。(上一次,為了得到美國簽證,我必須誠實告白我有沒有當過妓女──不只如此──以及我有沒有打算在美國接這種工作。我在上面加了一行:到我這把年紀,已經不會想要開始事業的第二春了!)
最後,是馬──他們大概永遠都不會得到護照,所以他們也不會出門踏上任何羅曼蒂克的流浪。如果他們的國家(正在進行戰爭、被別人攻打、在內戰後舔傷口、正在經歷災難、剛淹完水或者被其他政治或天然風暴擊潰)決定給他們這張巴掌大的紙,它並不會有在世界上任何機場或邊界通行無阻的力量。人們會調查他們的身分,撤回他們的權利,然後把他們遣送出境。他們最多可以決定踏上另一種遊蕩的旅程,在夜晚搭上小船,當然要在之前付一筆可觀的金額給走私販子,或者讓別人把他們一家都關入加了封印的貨車。
把世界呈現成開放的樣子,隨時準備好讓我們的攝影機、錄像機、報導和旅遊日記去探索,我們其實在很多時候撒下了謊言,扭曲了事實的真相。最令人沉痛的是,如果是談到自由的這一部分──人與人之間的國界依然存在,並且越來越深。
而我們的自由呢?做為旅遊業製造出天價收入機器中的齒輪,我們讓它把我們以遊客的身分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讓導遊以雨傘的尖端向我們指出那些我們已經在電視上看過的景色。或者──我們是那些在貧窮和墮落的海洋中,住在包吃包住、封閉的小區這座華麗島上的人,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領事館就會把我們往旁邊推走,而我們卻還憤怒地抱怨,革命毀了我們的假期。又或者,我們是那些在玻璃後頭拍攝貧窮的人,表現得好像在狩獵旅行中一樣,而且很高興看到馬車。

◎作者簡介
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波蘭最具代表性的重量級女作家。1962年生。曾於華沙大學主修心理學,並擔任過臨床醫師,後專事寫作。1989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鏡中城市》。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廣受好評,並已被翻譯為多種語言版本。此書與另一本小說《收集夢的剪貼簿》均獲得波蘭權威文學大獎「尼刻獎」(Nike),並都已在台出版中文本。

◎譯者簡介
林蔚昀
詩人、劇場工作者。1982年生於台北。曾至英國攻讀戲劇,現旅居波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