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

延伸到公園那一邊的碼頭變靜了,洶湧的水面上彷彿眨眼般忽明忽亮的倉庫燈火的光影陸續消失。被港口夜風煽動的、在四個照明燈投射的光線中飄動的星條旗緩緩地降下,戴著純白手套的海軍士兵把星條旗妥善地摺疊起來。關掉照明燈後,領事館二樓的領事宅邸的窗戶完全暗了下來。
班.以撒由支撐著前廊的兩根柱子框住的窗戶眺望港口,在黑暗中穿上藍色夾克,雙腳踏上樓梯的轉角平台,偷偷摸摸走下冷冷的大理石樓梯,用兩手拉開位於一樓的走廊後方的銅鑄紅木正門的把手。出了前院,可以看到日本人警衛站崗的崗哨。因為班是領事的兒子,所以警衛什麼也沒說,靜靜地讓他離開。班可以感受到警衛投注在他背後的視線,朝向橫濱的街道走去,離開家裡。
確認了口袋裡放的三千日圓,以及在自己的臉上蓋著老鷹鋼印的身分證後,班走過山下公園大道,沿著公園鐵欄杆旁的人行道前進。公園裡,可以看見草皮剝落的草坪上,有尋找棲息之處的流浪漢們的身影。好幾次聽到不知從黑暗之中的何處傳來「哈囉」這樣不明確的招呼聲。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
大道的對面,有十幾台排隊等著載客的計程車。在美國海軍俱樂部前的人行道上,聚集了穿著弄髒了的白制服的海軍們。在街燈下,海軍們的平頭看起來黃黃的,仔細一看,原來那是從白色的手傳到黑色的手的Bourbon酒瓶。海軍們用只要想得到語言就想咒罵一番的表情瞪著大道上稀疏的車流。這是1967年的晚秋,在橫濱街角常見的光景。
十七歲的班和海軍們只差兩、三歲。不過和他們不同的是,班的淡金色的頭髮留到了瘦削的肩膀上。他避開了海軍們的視線,關上耳朵不去聽那從俱樂部敞開的門流洩出來的James Brown的粗大歌聲。他繼續沿著公園旁邊向前走。
走到香港上海銀行附近,母語的歌聲消失了,鐵欄杆裡也不見晃動的人影。班放慢了步調,從夾克裡取出皺皺的「Wakaba」,點了火。踏上了Silk Hotel前的廣場,在冷淡地交錯著車輛頭燈的光束縫隙中穿越馬路。
在下一個街角,抵達了種有成排樹木的寬廣大道。名為「日本大道」的這條馬路,比起他以前走過的道路要寬敞一倍以上。這原是明治時代外國租界和日本人城鎮的界線。班想起曾從父親那裡聽過這個典故。長長的斑馬線沒有行人。對面縣政府大樓的燈光熄滅了。連車流也沒有,變靜了的林蔭大道之上,彷彿要將白人少年吸進去的漆黑天空無限擴展著。
班過了馬路,走進縣政府大樓旁筆直的兩排銀杏樹之間。他逐漸遠離街燈,在光禿禿的樹枝交錯的樹影中消失了身影。

到達櫻木町站時,牛奶攤和擦鞋攤都收攤了,售票處的窗口只剩一個還在賣票。穿過老舊的車站內部,搭上東橫線快車的瞬間,班大大地嘆了口氣。周遭沒有其他乘客。
「馬上就將……」嘶啞的聲音從擴音器中流洩出來。接下來的語言班沒有聽清楚。
快車啟動後,鐵道立刻變成緩和的上坡,車輛的振動傳到班細長的腳上。行駛在高架橋上的銀色車廂裡,他坐在沒人坐的角落座位上,在軌道每次轉彎時轉頭探看,凝視著窗外有如星雲般延伸拓展的街道燈光。他感到有些眼花撩亂。
班目不轉睛凝視著第一次可以盡情眺望的日本的夜晚城市。和白天看來不同的家家戶戶與大樓,它們的輪廓朦朧不清,所到之處霓虹燈的假名和漢字靜靜地蠕動著。他處的少年不該解開的都會的祕密,從一個車站流傳到下個車站。「威士忌」和「製藥」、「土耳其」和「醫院」,各自擁有適當的顏色,輪番映照著都市的夢想與疾病。
大部分的文字班都看不懂。而且,就算看懂了,也完全不了解那意思。班還是個幾乎無法閱讀標示的旅人。其實,在從橫濱站陸續上車的其他乘客們的眼裡,對於那樣的事情有人同情、有人嘲笑,偶爾也有人注意到班的藍灰色眼睛流露強烈的想要閱讀的訊息,而露出訝異的表情。
班已經習慣被許多人注視這件事。1950年代,身為美國外交官之子,打從童稚時期開始,每隔幾年或幾個月就搬家或換國家,在香港、金邊、台北等地生活,他是在亞洲成長的白人孩子。
在亞洲的金髮孩子是在許許多多人的視線注目下長大的。走在市場的狹窄小路時,必定會有跟來的赤腳少年們讚美「美國」或批貶他為「白鬼」。回到為了防止小偷而在厚牆上嵌著有色玻璃碎片的家,兩個高大的守衛和三個傭人輪流背他。早上在路旁的大人們注視下坐上捲起窗簾的三輪車,前往位於熱帶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的水田中、像浮島堡壘般漂浮著的紅磚瓦建造的傳教士學校上學。向清朝末年出生的、一生都在亞洲生活的白髮牧師學習英語、美國歷史、窗外一面朝著這裡看一面在田裡工作的農夫們使用的語言,以及繪本的聖經故事。午後,牧師讓學生們祈禱,然後望著窗外說起話來。在鄰村的農夫們牽著水牛耕作著田地的地平線上,像貫穿黃金古城的壯大石階般密布的雲層附近,確實存在著〈啟示錄〉的插畫上可以看到的「應許之地,山丘上輝耀的耶路撒冷」,牧師這麼教導著。
十歲以前,隨著父親調職,班從一個國家遷移到另一個國家,但不管到哪個國家,就在家門外有滿是破爛服裝少年們的市場以及擠滿褐色皮膚的大人們的道路;家門前站崗的高個子守衛、耕作著水田的農夫們,和傳教士學校裡學習的樸實的信仰都是一樣的。
小學畢業的半年之前,班突然被母親帶走,住在一個沒有守衛、沒有傭人也沒有父親的家。母親的家位於由華盛頓過河的國家墓園附近,門前的道路上有住著由南方各地湧入的白人勞動階級的成排房屋。從漆著白色塗料的門廊進門後,有一間小小的起居室。起居室的正中央被Westing House的大型黑白電視占據,周圍擺飾著母親和父親分開後拿回來的東洋骨董。被白色瓷碗和柚木製的佛陀像包圍著,班和母親看著「我愛露西」和「CBS新聞」。父親被任命到橫濱擔任領事的消息傳來時,母親在華盛頓找到工作,班進入維吉尼亞州的高中就讀。在門廊的台階坐著等待母親下班回來時,有時會想起在傳教士學校看到的午後熱帶雲層,但不知不覺間已看不到耶路撒冷。到了高中畢業那年,孩提時代的亞洲只不過是在遙遠的往昔中斷的鮮麗的夢。
從橫濱出發過了兩站以後,其他乘客們的好奇心可能變淡了,都不再注視班。他們的臉上除了一天的疲憊之外讀不到其他東西。班也再度將自己的視線移向迫近窗框而來的夜景。對於剛結束美國高中時代的班而言,現在,從山麓到海灣的岸邊,被不透明的光線滿滿地鏤刻著的日本的都市,真的是新大陸。俯視著貫穿都會的小巷、胡同和巷道,他感到如果投身其中就可以躲避父親的憤怒。搭著在燈光上疾馳的高架橋上的快車,班正一刻刻遠離父親的家所在的港都。
快車發出不間斷地持續的轟隆聲,過了橋、進入東京。

那是夏天。可以聽見班離開美國時流行的民歌。

Cocaine
Cocaine

班搭乘了大型客船。航向橫濱那一天的黃昏。

running round my heart
running round my brain

前一天晚上,在檀香山的港口。在遮蔽了貨物堆放處的照明燈的貨車的陰影下,班有生以來第一次吸食毒品。雖然是加在飲料中的大麻液,但那時候聽到的歌,隔天早上醒來時也聽得到,一整天「在腦裡團團轉」,直到日暮都沒有離開腦中。
那是1967年的夏天。被船舷打碎的波浪聲,加上幻覺歌聲的奇妙節拍。
班蹲在畫著巨大美國鷹的羅斯福總統號的煙囪下,一個人眺望著無聲地沉入大洋中的落日。

Cocaine
ah bittersweet!

班可以鮮明地憶起孩提時代的落日。
盛夏的海峽的落日。
在太陽緩緩落下的地平線的附近,有幾艘巡邏艇停泊在那裡。巡邏艇就像是沒有成功回到沙灘而漫無目標持續游泳的人們的小小的頭似的在漂浮著。
班從吉普車的後座望著海洋。微微的波浪聲,以及被帶刺鐵條撕裂的海風的呻吟聲傳到班的耳裡。
中華民國海軍旗豎立在沿著海邊裝設的帶刺鐵條上隨風飄動的聲音,以及附近村落的豬叫聲也都隱約聽得見。
在台灣海峽滿布鮮豔的橘色晚霞的天空之前,誰都沒有說話。
透過防風玻璃照射進來的陽光很耀眼。駕駛座上的父親稀疏的頭髮因為汗水而顯得更薄了,班一直盯著它看。
父親開始用班聽不懂的語言悄聲說話。大概是中國的方言吧。未知的音節伴隨著抑揚起伏,父親的手臂溫柔地觸摸鄰座的女人。像是熱帶植物的大大的葉子般,緩慢但確實地移動著。
班很熟悉那個女人。父親要他用北京話叫她「姐姐」。現在,那個「姐姐」稍微回頭看了一下班,但可能因為父親說了班不懂的語言,她感到安心,於是沒再看他。
班拚命把視線轉到吉普車外,從帶刺鐵條移向岸邊,再移到退潮的微小波浪,最後目不轉睛地望著橘色的地平線,他一直把眼光停留在那裡。

Come here, Mama, come on quick
Cocaine's making your poor boy so sick

沉沒的太陽之中,一架偵察機向中國飛過去。
在那轟隆隆的聲音消失之後,四周完全靜了下來。
班想要喊叫什麼,但少年無論怎麼喊叫,都無法勝過那股巨大的靜默,於是班把眼靜閉了起來。
班和母親兩人搭了從基隆出發的威爾森總統號,「回去」他不認識的美國,就在那年年底,甘迺迪總統當選之後的一個禮拜。

被破曉前的天空震撼,班從睡眠中醒來。他被淡而模糊的光線照射著的灰色牆壁和發黃的拉門包圍著,睡了多久了呢?這是一間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在沒有掛上窗簾的窗戶中,朦朧顯現彷彿壓迫著老舊土牆般延伸到二樓的柿子樹梢。反射著微光的果實在空中搖動。
從不知何處的遙遠地方、都市的不確實的地平線那附近,可以聽到首班電車開始劃破深藍色的冷空氣行駛著的聲響。瞬間,班在破損的鋪蓋中顫抖起來。
「安藤……」
就在班的旁邊,班的朋友的腳伸到小小的書桌底下就那樣睡著,和自己的夢以及現在的節奏完全無關。年輕農夫般圓圓的而且天真的、但又像都市人般說不上哪裡失去了血氣的臉上,並沒有聽見班的聲音的反應。
在微暗之中班坐了起來,書桌上有什麼在發光。是長笛。是吹過之後,沒有收進盒子裡就那樣放著的安藤的長笛。灰色牆壁上,黑色學生制服掛在塑膠衣架上,在那上方有胭脂紅色的大學的三角旗,還貼著似乎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做著伏地挺身使著勁的小個子男性的知名作家的相片。
班的目光停在長笛旁邊黯淡發光的四角瓶上。可以認出「NIKKA」這樣的文字,以及標簽上畫著紅鬍子的白人臉部。在這種地方,還有另一個人潛入嗎?這麼想著,他細看酒瓶,上面有個單手拿著威士忌酒杯、醉得一塌糊塗的西洋人,脖子上掛著十七世紀左右的軟綿綿的立領。他想起那是江戶時代來到日本的荷蘭人。從長崎的出島(譯注:日本鎖國時代唯一開放給外國人進出的島嶼)來到鎖國之中,被長崎路邊的孩子們叫罵「鬼」、「天狗」,什麼都搞不清楚,只露出一臉驚嚇醜態的荷蘭商館館長。身在這種地方,實際上存在的,酩酊大醉般的驚訝……班揉了揉眼睛。威士忌酒瓶旁一坨皺巴巴的藍色東西是他的夾克。
昨天晚上,下了開進「澀谷」站牌的銀色快車後,走過了好幾個樓梯和通道,然後轉搭綠色的電車。抵達第二個車站時,一個大約和父親同年的酒醉男人在那裡上車,纏上了他,於是班移到隔壁的車廂,在第五個車站下車,彷彿從蛇的長長的肚子被吐出來的白色老鼠般,從電車走下月台。獨自站在月台時,他無法忍受冷風和匆忙上下車的人們的、瞬間黏著似的盯著他看而後來必定會轉移的視線,於是他走向寫著「出口 EXIT」的樓梯。
踏上大馬路旁的人行道,他毫不遲疑地走向沿著細細的坡道和巷子密集建造的出租學生宿舍和木造公寓。那是連自己也懷疑的篤定腳步。每次過十字路口時,他一定會選擇走派出所另一邊的人行道,經過兩間神社和三家澡堂後,大馬路變成坡道。在下坡的地方從那條道路走進巷子,從巷子再走到更窄的小巷,終於抵達位於最後的窄巷後面的木造公寓,他偷偷潛入,輕輕地敲著二樓最裡面的房門。
面對東京唯一的朋友,他用結結巴巴的日語努力設法傳達即使用英語也無法說明的「原委」,於是將從那朋友學來的語言片斷連繫起來,最後僅僅嘀咕說道:「我,離家出走了。」
望著靜靜聆聽的安藤義晴的圓臉以及反潮流的平頭髮型,他發現可以看出那個腦袋裡面正在慢慢整理自己的說話內容的意思。過了整整三秒鐘後,安藤突然笑了出來。
「你……又和老爸吵架了嗎?」
這種時候,世上沒有比日本人的笑聲更奇怪的東西了,班一面想一面答道:
「是的,沒錯。」
「不過,你還真常一個人來啊……算了,沒關係,留下來住吧。」
「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安藤把手伸向書桌牆壁上方用一片木板吊掛而成的架子,在一堆打柏青哥中的五六盒「Wakaba」,以及那年四月入學時從愛知縣鄉下帶來的水壺和飯碗的後面,拿出兩個杯子。兩人喝了一會兒便宜的威士忌後,安藤為班鋪上自己的鋪蓋,自己則在書桌底下伸直了腳直接躺下來。一躺下來安藤馬上就睡著了。
安藤睡著後,可以聽見搖動柿子樹梢的風聲。安藤那張熟睡的睡臉,曾被女留學生稱讚「好像佛陀」。班把自己的臉轉向他處,翻身面向著牆壁。變靜的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裡,在破曉來臨之前,他做了一個有三國語言的栩栩如生的惡夢。
從鋪蓋坐了起來,抓起放在書桌上的夾克,班靜靜地把門關上,走到走廊。謹慎地走在長而漆黑的走廊上。經過了好幾扇門,在小小的炊煮處的盡頭,邊摸著鋪著報紙的牆壁,小心翼翼走下深深的樓梯。
一樓也是安靜無聲。前往玄關時,班的眼光停留在老舊洗臉台上掛著的鏡子上。鏡子是破裂的。金屬的鏡框中有幾個不規則的碎片,勉強用髒掉的繃帶似的黃色膠帶黏貼起來。映在那裡的班的臉,蒼白色皮肉的碎片與碎片不太契合,像是未完成的奇怪拼圖。
班的腦海裡陸續浮現自稱的用語。從小開始使用的「I」、「me」,十七歲時學到的「私」、「僕」,認識安藤後開始使用的「俺」……。不過鏡子裡映照的自己破碎的臉上,哪一個都不適用。他繼續往前移動。從外面照射進來的細細光束穿透塵埃,在破裂的玻璃表面閃爍。

Where, father, where?

什麼地方,他發現被誘導到歪斜光束另一邊的什麼地方。不過映照在玻璃上反射的自己,愈看愈覺得哪種自稱的背後都只有空虛。他變得害怕起來。把目光移開,儘快走回玄關去。
黎明的窄巷像在扯著身體般寒冷。
(本文選摘自聯合文學六月即將出版李維英雄著、張明敏譯《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

◎作者簡介
李維英雄
李維英雄(英文Ian Hideo Levy),1950年出生於美國加州。日本古典和歌專家。先後任教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史丹佛大學。1982年英譯日本和歌集《萬葉集》獲贈全美國家圖書獎。其後,移居日本,專事日文寫作。1992年發表第一篇日文小說《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獲頒野間文藝新人賞,成為第一位以日文寫作獲獎的美國作家。1996年以《天安門》提名角逐日本文學最高榮冠的芥川賞。2005年《千千碎片》獲贈大佛次郎賞。2007年獲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贈與國際文化獎,獎勵他多年來對海外介紹日本文學的貢獻。2009年描寫現代中國世相的《假水》得到伊藤整文學賞。現除寫小說、評論、翻譯外,並任法政大學國際文化學部教授。(阮斐娜/文)

◎譯者簡介
張明敏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哲學碩士、高雄第一科技大學應用日語碩士、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為清雲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助理教授。曾獲台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翻譯文學獎。著有《村上春樹文學在台灣的翻譯與文化》等,譯有《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藤井省三著)、《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李維英雄著)、〈《漫長的告別》譯後記〉(村上春樹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