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慧──靈魂的歸返方式

失火的車站,每個人都帶著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的書逃難。燄浪朵朵的鮮烈火海,這本沒有華麗燙金書脊的書──六月出版的陳玉慧散文集《巴黎踢踏透》(聯合文學),便是這紊緒紛擾及分崩離析的毀滅瀕臨前,能讓我重獲平靜和解脫的一本書。每篇都能輕易喚醒我前世今生感官的極限,在面對覆亡的彼時此刻,思緒眩然地翻落,而比火還燙的淚水也隨之墜落。墜落在她的文字之海。我閱讀,閱讀陳玉慧,除此無他。

●迷離幻夢的回眸

抒寫的純粹,在無邊無際的紙頁上,無限掙脫了所有符碼的有限,而那些毫無矯飾的文句,倘若必要,涉及修辭學,勉強言之,陳玉慧只用最貼近且饒富詩意的真切情感,來點綴她對每一段逝去時光難以復返的追憶和對無數撲朔迷離幻夢般印象的回眸,甚至,對這人世間所有一切經歷過卻易忽略的細微感受與不可逆轉的悲歡離合等種種感懷。
「返魂」是我對陳玉慧散文的某種體現與感悟。它是個反身動詞,因為在每次深度的閱讀,你會不自覺地沉陷,從而耽迷於極舒柔的情境內久久無法自已。直到跟隨著每個文字綻慟的那瞬間,那顯現的文句喚回你曾失落或許久忘記關懷與探訪的靈魂,而那些隱在的感傷或卑微之感,便足以讓已返魂的你歸溯回你自己,你忘記應該尋索生命的那個內在最原初的自我。
覺知人間種種的幻象,偶然或巧合?還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陳玉慧提問,誰說沒有答案的問題才有生命終極的奧義?問題,只不過是對諸多現象所產生的自然疑惑,也可能是那幻象(phantasm)背後,彷彿蛾繭般的夢,已是更多反芻後窮思不盡的悖論而已。
在散文的書寫,思想是必要的,而陳玉慧是傑出的思想家。在現今華文名家作品中,你很難找到獨立發想與再創造維度的空間。說教者詮釋,只不過是他自己的、要你也隨之起舞的,咒訓般的道理。像參考書條列式明晰地告訴你,所謂的方向與目標,那個被鑄模塑造定型後的模型世界。然而閱讀的樂趣與感動如何存在?你儘管讀你自己的讀,也儘管活你自己的活,無須臨摹任何人的生涯軌跡。
真正夢想般的廣袤生命,你又該往何處尋?所幸,陳玉慧從不說教,她只自然地書寫陳述,弱水三千。

●事物本真的原初端緒

陳玉慧散文中出現的每個角色,如果你認真閱讀,你會驚訝發現那些人物正活在你身邊,隨處可見且無所不在。正因為那些平凡外顯之表象隱藏著不平凡的幽微徵候,陳玉慧遂用她所擅長那流暢自如且絲毫不累贅的敘事手法,舒展並從內而外地演繹了每一個實然存在的真實面貌,與背後故事的苦楚和喜樂,無論是剛失戀後墮胎站在後台顫抖傷心欲絕的演員,為了逝世的狗重讀里爾克死亡詩篇的女人,或者那位不停抽菸才剛結婚卻想立刻離婚的男人。
你透過陳玉慧的描繪,更能逼近體會那般無法成為他人的心理情態,從而反觀並審視自己的生命,從年輕時代的肆意衝闖,直到年齡與歷練逐漸增長,便自然可以在寂靜無人時,學會仔細勘誤那既漫長又短暫的生命歷程,那厚重的懺情或懺命錄,永世道不盡也判不定的對與錯。
那是誰的孤獨或哀傷?又重疊誰最深和最撕心裂肺的痛?先驗想像力(trans-zendentale Einbildungskraft)是否難道就無法被後驗本體感知所理解嗎?在閱讀陳玉慧時經常淚流滿面的我是否真那麼宿世,必須終生陷溺於緣生之淚河裡載浮載沉?假若有緣起就必然有緣滅?如果世界忽然失去語言,變成巴別塔底下的人們,就無法全然溝通或互傾心事嗎?除了紙鈔是擬像(simulacres)外,會不會我們自己也恐將成為這個未來世界的夢魘,虛擬複製的「過度真實」?我開始像陳玉慧一樣問詢,但我終究不是哲學家,無法像她在散文裡那樣,她問得如此純粹。
我曾經打算放棄閱讀陳玉慧散文後的自我擴延和渲染,千思百慮後想棄絕之追魂攝魄的緣事哀感。然而,多少年後,又多少次在別樣的散文閱讀中,再也找不到那般令人落淚且驚怵的震撼,我終於明白,像她那樣能夠輕易穿透、凝縮,甚至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緊繫著自己生死愛欲的散文閱讀,讓我心碎的極致散文閱讀,是如此絕世稀有。
從此之後,我遂永不放棄這符合私我調性的難得書寫。陳玉慧帶給我的抒寫,千載難逢,我於是備感珍惜。她那獨特極簡的文句如心河暖流而過的悵然,繪聲繪影般栩栩如生的眾生素描,以及蒙太奇式詭譎卻深刻的誘惑,令人感受如此強烈,如從瞳孔內閱後所散再射出的謎般暈染,漸趨於本真存有的時光之感性探尋,最永恆最深沉的美好時光:一切於一切事物發生之前的最原初之端緒。
書海浩瀚,可我幸運的是,我魂已先在頹腐忙亂世界無所依待的恐懼與孤寂中,暫找到能療慰與冥澱自我的棲身之處。每一個句子,都使我在企圖彌補愛情遺憾的情書裡,引用並難以割捨。每一次朗讀,我替她的文字化發聲,那些字句抑揚頓挫的律動,似乎還混合唸過某種花名瞬間散馥的馨香,直到最後,最後的一句,停歇,在漸緩於靜謐裡戛然結束,聆聽的朋友們同我亦濕濡了雙眼,我們坐著不即刻起身,緘默片刻,直到思緒從那遙遠若宇宙之盡的心靈深處,光速般拉回到了現在的此時。後來,曾聽過我朗讀陳玉慧散文的他們,不久都買了她的書。

●關鍵詞:返魂

我總是隨時隨地帶著陳玉慧的散文集,像一種莫名卻自然的習慣,就如同平時出門前必會戴錶一樣地稀鬆平常。在無聊只等吃飯與服藥的病房裡,在長途乘車的旅途上,在無盡思念失眠的枕邊……當然絕對且無庸置疑的,每一本絕版或還能在書局購得的所有陳玉慧的書籍,依序整齊並特藏,羅列於我花梨木書櫃最顯眼的玻璃護閣裡,與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與德勒茲(Gilles Deleuze)並鄰而居。擁簇並時而翻動的書頁裡,所記下文情並茂的敘述,不就正是追索情愛魂欲的博物學百科綱要嗎?
「生命是困難的。」(La vie est dure.)法國人常說,陳玉慧也如此寫。然而,浪跡天涯、旅越異鄉的她,用遼闊視野與超然敏銳的剖析眼光,向我們揭櫫現實裡種種的美好與殘酷,但她並未教你該如何抵禦,抑或避免未知或未可知的經驗世界之傷害與衝擊,她也不會告訴你,那懸躲在樹上不下來的女人究竟如何,或者,送那幅蜘蛛網圖的柏林女子,是否還繼續穿苺紫色的鞋?飾演著最擅長最孤獨的內心戲?照著那位鑽研東方哲理的德國醫師建議煮的扁豆湯,真會滿足靈魂巨大的飢餓嗎?那長久以來累積的憂鬱呢?假若,有幸到慕尼黑見到那神祕的巴伐利亞藍光,是否就能得到諸神的救贖,或得到一秒鐘不到的那整生渴望已久的幸福感呢?跪行到達蘭莎拉(Dharamsala)儘管再堪耐不住雙膝磨爛到鮮血淋漓的自我折磨,誓願殉難感甚強的你,難道就能以這般犧牲奉獻在昏厥前,幸獲郎達瑪滅佛前那般眾神熾贊襲燦的解脫,遂永離生死苦嗎?
惟因活在這人間,許多事必須自己去面對。這便是我魂從陳玉慧散文中讀懂之文字符碼外的解構,語意象徵內的闡釋。我讀,我不斷讀,像台下緊張等著魔術師的觀眾,迫切地想解開鏈著靈魂與肉體所祕煉那精緻的千纏百鎖,讀開一次,又讀未解一鎖,詩意般的迷宮,讀出的延續情感之投射,將鉅細靡遺的至情至深,讓魂返也同時與被遺忘的感動重新邂逅並隨之入夢。
她一直在離開和穿越,是的,離開與穿越,我故曾錯覺以為自己跟她一樣也可以如是……失神的視覺穿越過車廂外都會繁華霓虹的街燈夜景,我奮不顧身地渴望逃離那轉瞬時與我靈魂擦身而過的,那恍若撒滿飛蛾振翅間鱗粉,不斷且持續顫碎成更細若絨鱗般的裂蕊箔粉,再狙滅擊碎,再爆裂成更小更小的懸浮體,閃閃熠熠而光耀燦爛的追憶旅途之哀傷,從絕望的此岸逃向看不見的彼岸,從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城市逃到另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改名,換姓,用另一種語言說話與書寫。
又有多少次我在青春虛晃的兵馬倥傯裡失神,如疾馳的列車奔前,夜色繚亂的光影後退,轉過頭試圖凝望並看清楚那逆覺之瞬,是她的文字柔遞般輕喚我回來,從那層層疊疊吉光片羽的光幻,從那纏繞的花蕾綺瓣般的夢中回過神來。在文字近乎透明的憂傷火燄,互敞的魂曾經燃燒在一起,冷火燃燒的同時,也解消了記憶的綿延不斷,復刻那些深藏內心從未釋懷的傷痕往事,如在煽覆過千百萬次的燄烈裡被勘破的心酸幻覺,僅僅回想便讓人痛不欲生的致命傷情。
多少次?沒有文本亦能進出自如,那些破碎的詞語,哪怕是一個字眼,或者一句話,甚至只是閱讀所帶給我或模糊或深刻的印象畫面,有時,是她散文拼貼(collage)方式,如同連綴成織緞文字又內轉成剪接後的跳躍影像,那絕不只於似曾相識之說,應是何等熟悉的深切親歷和感受,喚回我靈魂駐執的軀體,陳玉慧散文那迷人的惑魄感與癮戀般的顯魂奇幻吸引力,這樣簡單卻又繁複傳奇,難以用任何詞語精確媲擬,尚無詮釋她散文的凝鍊絮語,亦無統攝性關鍵詞,故暫稱之為「返魂」二字。

●時空流轉的存在映射

在心靈的荒漠,所謂海市蜃樓的幻影,便是那竭盡終生並渴慕的自身存在之映射。隨後,我黯然銷魂地再次翻閱陳玉慧的書,指尖輕緩地翻起彷彿每輒都以另一種的心情更替,於另一個時空流轉,儘管如此,那簡單的一字一句都如此深摯地熨烙著我的心,惟因陳玉慧那詩性般質地的散文無數次動容我,我於是這般贅述並試圖擬繪自身感受,閱讀陳玉慧文本的真實體驗,我知道還不夠,永遠都不夠。正如她的散文,我永遠都覺得每一篇每一本都還未寫完,也幸好有這樣還未寫完的感覺,我亦永遠讀之不完。
原來,在白紙黑字的間隙,我還未用善感多情的眼淚與使人會心一笑的黑色幽默,來鑲嵌填補每個我情感於陳玉慧字裡行間書頁裡的深情空白。我私密的情感延續,我的靈魂緊貼著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隨著心跳震顫律動而起伏迭宕,隨著我每一次呼吸吐納間的喘息。這是生命被賦予內在意義獨特的、僅隸屬於真正愛過恨過才體驗瞭徹的幸福證明。
赤紫色的天空飄著驟雪,我帶著陳玉慧的散文集步行,慢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區。書裡壓夾的鰲魚書籤掉落,在彎腰低身撿起那差點眩暈之剎那間,視覺模糊近全黑視域,從那隻奇獸竟怒綻全身的魚鰭開至荼蘼的罅間裡,鼓脹如心臟的棘表,那每摺細密的微縫之舒張間,隱約聽見我另一個魂所發出更無比虔誠的嘆息,那嘆息揉合著迷陣雪空中,似有若無的雲海裡,那從千褶百皺的層層朵朵雪浪之上悠然海豚的聲波。顛倒的天空與地面。
右手抓捧書本的無名指上,我戴著一枚底鍍玫瑰金嵌朵的黑蛋白石戒指,在騷影夜蛾們飛撞的街燈下,晃動游彩疏離的變耀裡,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撫觸著哈德良莊園內蠻侵毀壞的遺跡憶起的……摯戀之不朽……綠燈了,走過馬路,彎入最常經過的街角,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除了過靜的恐怖。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來這裡?為什麼我愛你們?也許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戲已經開始演了。」隨手一翻,陳玉慧簡潔優美的文字讓我又一次落淚,為了繼續走下去,為了不在街上再禁不住而熱淚奔湧,我半跪半坐在車水馬龍的鬧區旁的人造橋上,與前舊情人曾笑著指稱為我們的米哈波橋(Le pont Mirabeau)的相同位置,我不再害怕面對,這些年來,陳玉慧的文字逐漸帶給我堅毅與體悟,啟發了我去勇於面對吧。
我的頭頸與背脊,半浮貼地倚靠著鏤鑽滿密孔的金屬牆,往下望著蜿蜒不息的灰綠色川流,突然深覺永不知饜足的自己過分奢侈,因為我比別人擁有更多能通透陳玉慧散文,並讀會才能貼近自身,那獨特之靈魂的歸返方式。
闔上沉重的雙眼,巴洛克珍珠漾的淚從瞼央墜落,不規則也毫無規律可循,那不完美的完美淚痕。簡單的文字卻讓返魂的我體會成「繪麗的哀豔」,彷彿也併合著,麻醉誘導劑滯效於體內尚未退去的,那瀕死浮魄卻萬般不願甦醒於深情人間的,恍若重回出生之前,安穩團棲於母親溫暖子宮內被疼愛懷護的超然幸福感。……當然,千百種讀者可以讀出甚超過千萬種返魂的情境進程。或者更多。而我,只是由簡返魂至靡:進入─緊繫─從出─返魂─回到自我。
誰,有誰能夠再次喚醒,那個在先前失火的那世界夢裡,仍夢著已返魂的我?


◎受訪作家簡介
陳玉慧
華文界少見的全方位作家,精通英法德多國外語,長期旅居歐洲,被稱為「台灣的世界之窗」。亦是少見的跨界創作人,不但是作家,還是編劇演員和導演,甚至編過舞作,也是採訪風格獨一無二的傑出新聞記者,現任《聯合報》歐洲特派員,以及多家重要德語媒體的特約撰稿人。今年才被美國知名大學編撰的國際女性戲劇導演一書(International Women Stage Directors),列為亞洲最重要的女導演之一。重要著作包括《海神家族》、《慕尼黑白》、《我的抒情歐洲》、《遇見大師流淚》、《你是否愛過》、《書迷》等。其中長篇小說《海神家族》並榮獲2006年第一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2007年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

◎本文作者簡介
林俊佑
1985年出生於彰化,現居台中市。詩人、瓷器彩繪藝術創作者、業餘貝類學海扇蛤科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