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飯店和她的100個客人】金髮洋人滿載來台──一九三○年的世界觀光船

都說基隆一個月要下二十五天雨,四月四日,港邊一如往常,細雨綿綿。
有個洋人匆匆要搭船離開,一群身穿深咖啡色「蓑衣」的搬運苦力吸引住他的眼光。洋人停下腳步,比手劃腳,苦力馬上意會,脫下蓑衣賣給他。洋紳士從西裝褲口袋掏出四、五張鈔票塞給苦力,然後把蓑衣舉得高高,彷如秀出戰利品,喜不自勝,揚長而去。
苦力這一廂,也不知道手上握著這幾張外國鈔票值多少錢,隔天到台灣銀行一換,才發現大得驚人,有十五圓,跟摘茶女一個月能拿的工錢差不多,也足夠一個中學生搭船到東京。
這位洋先生,不知其名,只知是一九三○年參加旅行團,坐豪華郵輪環遊世界的客人。他所搭乘的Franconia,跟Laconia, Resolute, Belgenland, Australia等幾艘兩萬噸上下的郵輪一樣,一九二三到一九三三年之間,如春天的候鳥,總在二、三、四月間,輪番停靠基隆港。
不過,這群郵輪可不真的如候鳥小巧,一九二八年來的Belgenland雖然比一九一二年沉沒的鐵達尼號小了快兩萬噸,兩萬七千噸的身軀還是比當時日本的第一巨輪太陽丸大一倍,報紙不得不驚呼,「這船像一座山」。當時台灣人的大船概念,是那些遊走日本和台灣間的定期客船,但以蓬萊丸來說,也只是Belgenland的三分之一而已。二月八日拂曉,Belgenland抵達基隆,剛好也在港內的吉野丸,看起來簡直就像是Belgenland爸爸帶的小孩。
郵輪觀光團都由紐約出發,橫越太平洋,停靠四、五十個港,遊訪四、五十個城市,花一百三十幾天穿梭東半球,最後再回到紐約。每地停留時間不出一、兩天,基隆這一站,只安排一天,有鐵路專車接駁遊台北。天之將白靠岸,午後四點左右,就必須離開台北回基隆,華燈初上,即要朝下一站上海去了。
雖來去匆匆,但每一次兩、三百個碧眼金髮的洋人轟然擠進台北,依然帶給台北的春天一記另類的雷公驚蟄。
現在沿麗水街走一趟,很難不遇上一個金髮或棕髮的年輕人。一百多年前,台灣人卻還不怎麼看得懂藍眼洋人;十九世紀下半葉,當時來北台灣傳教的馬偕牧師說,有一位住淡水的西方婦女走到街上,台灣人瞪著她,議論她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到一八九六年,日本統治的第二年,台灣人可能弄懂洋男洋女了,但那時台北的洋人才十一個。一九三○年前後,全台看得到的洋人也不超過一百,他們不是洋行職員、學校教師,就是教會系統的傳教師和醫生。因此,突然有一天,兩、三百個西洋臉孔,像快閃族一般出現在台北城,毋寧是八十年前的人文奇觀。
記者筆下的「蒼眼」、「珍客」,來自西方各國。一九三二年的郵輪Resolute載來兩百五十多位旅客,其中美國人最多,有兩百二十三人,其他則是德國、阿根廷、捷克、墨西哥、法國、波蘭、匈牙利、瑞士、比利時等國的紳士淑女。當他們各個華服現身台北街頭,報紙形容宛如一場「人種展覽會」。年年看一次這種旅行團,記者已會比較;一九三○年四月來的Franconia,「這回美人很多」,一九三三年來的,「老媼居多」。
愈看愈細,記者還注意到有婦女從船上帶下來「魔法罈」(保溫瓶),內裝溫牛奶。她們到鐵道旅館(舊址於今新光摩天大樓)吃中飯,面前鋪白桌巾的餐桌上,放著木瓜和柑仔,一旁傳來悠閒的小夜曲,她們「如小白兔的嘴」說:「真棒的音樂!」連她們以左手吃麵包,記者都有話要說:「因為她們是西方人,所以不會笨手笨腳。」
漂亮女生更不會錯過。除了未婚的艾莉思美到被記一筆,Ruth Elder更是一九三二年豪華郵輪Resolute上有名的第一美人。一九二七年五月,林白成功無著陸駕機飛越大西洋之後,Ruth Elder就跳出來說她要當女林白。此話一出,大家都懷疑這位女演員藉機炒知名度,但年底,她果真跟一位有執照的男飛行員升空挑戰了。雖然,最後迫降掉落大海,仍不失為勇敢的女性,享有盛名。
一九三二年三月三十一日清晨六點,Resolute靠抵基隆,新聞記者就聽說Ruth Elder在船上了。陪伴同行的是她的第三任丈夫小華特坎帕,也是名流,人稱其父老坎帕(Walter Camp)「美國足球之父」。Ruth Elder一生共有六位丈夫,最後一位還結了兩次婚。和坎帕結束郵輪旅行,這一年,也離緣分飛了。
另一位知名的旅客離去後,噩運也找上門。對前耶魯大學校長Arthur Twining Hadley來說,一九三○年二月十九日抵台的澳洲號是一艘死亡之舟。
在耶魯大學近三百年歷史中,Hadley是第十三任校長。不甚吉利的十三,他卻穩坐大位長達二十二年,從一八九九年開始,帶領耶魯跨入二十世紀。Hadley校長在台北時看起來很健康,記者還拍了照放在報上。但相隔不到二十天,就傳出惡耗,病逝神戶。
一九二九年經濟大恐慌,拖帶出好幾年的不景氣,參加豪華郵輪之旅的人雖然減少,卻無礙富翁的遊興。七千圓到一萬五千圓不等的旅費,要丘陵採茶的台灣姑娘做四十年到八十年的工,才上得了船。於是,郵輪上可見的,多像耶魯大學校長這種有來頭的人物;國際扶輪社的總裁、南美的外交官、鉛筆大王、船王、律師、演員、作家,各色名人都有。
總督府非常重視這一批批的貴客,即使短短一日遊也不放過。郵輪旅客來台北,固定遊覽台灣神社(今圓山飯店)、博物館(今館前路底的台灣博物館)、龍山寺、專賣局(今南昌街的菸酒公司,參觀樟腦製作)、植物園(今南海路的植物園,其內原有商品陳列館,展示台灣特產)各景點之外,中午一定在紅磚洋風的鐵道旅館用餐,午後總督再邀至官邸(今凱達格蘭大道上的台北賓館)辦茶話會,招待柑橘、香蕉和烏龍茶。有時在庭園擺長長的桌子,客人自由立食,有時在官邸二樓陽台放一堆小圓桌,客人居高,吃午茶,也饗台北的人情風光。
總督府禮數十足,其意不在交朋友,拚經濟、拚觀光才是目的。通常一下船,港邊就有商店專為這群高消費力的名紳貴婦設攤。吃完飯,鐵道旅館的大院子照樣擺出一大堆原住民蕃刀、大甲草帽、斗笠、布袋戲偶、蛇皮拐杖和珊瑚別針,瞄準洋人荷包。最後,商品陳列館磨刀霍霍,等著再刮肥羊的第三層皮。往往洋客前腳一走,後腳大家就細細碎碎計算一天下來到底賣了多少錢,比去年多,還是比前一團少。
其實,台灣各類土產中,官方推銷烏龍茶最力,但看總督臨別持贈每人六兩裝的烏龍茶兩罐,可想而知。美國從一九二○年初開始,一路禁酒到一九三三年,逼得美國民眾以茶香取代酒精,拿走全球茶需求量的九分之一,台灣自要把握這賣茶的大好時機。
街上民眾看這群「聯合國」稀客,跟大稻埕茶商的眼神就不相同了;他們不看人家腰纏多少貫,只看熱鬧。兩百台人力車或八十部汽車,綴成一線,如珍珠滾動過街。沿途所到,何等風景?漢文的報紙用了「觀者如堵」來描寫,似乎比「人山人海」更有想像空間,更有頭擠頭的動態感。
當年的洋人大叔最熟日本三樣東西──藝妓、武士和切腹,所以在台北遇見日本藝妓,藝妓看見汽車裡的外國人,大呼不可思議,洋人卻一副熟人模樣,輕鬆打招呼──「哈囉!」。
西方人生性活潑大方,有一回車隊開進植物園,正好遇見一群二、三年級的小學生在寫生,他們也是拚命揮手、猛搖手帕,逗得小孩子很開心。
又有一次,經過今監察院前,看見路口中心矗立的銅像,外國客人好奇,問翻譯那是何方神聖。臨時被抓來公差當翻譯的高商學生一下子被考倒,「啊──?」最後胡謅是「有名的總督」。其實那是總督府內一人之下的前民政長官「大島久滿次」的銅像,還好洋人不是來考選官費留美學生,否則,就等著當榜外舉人了。
匆匆熱鬧了一天,洋客人回到基隆,一步一步登船,天色也一步一步被踩黑。鑼聲傳來,舷梯收起,緊接著兩聲沉重的鳴笛,紅色大煙囪冒出黑雲,大船慢慢動起來,即將沒入海和天共張的夜幕。此時,一聲疊著一聲的「GOODBYE」卻從船上傳來;濃純的洋調,讓一九三○年的台灣讀過一頁海上來的驚奇之後,還要忍不住噗嗤笑出來。
即使,基隆總是下著雨。


◎作者簡介
陳柔縉/台灣雲林縣生,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聯合報政治組記者、新新聞周刊資深記者,現為專欄作家。曾獲聯合報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新聞局最佳人文圖書金鼎獎。著有《私房政治──25位政治名人的政壇秘聞》、《總統是我家親戚》、《總統的親戚》、《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宮前町九十番地》、《囍事台灣》、《台灣摩登老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