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無人──武德殿下的顢頇生涯

二十幾年前寫的科幻小說《從黑暗中來》,第五章敘述女主角被送到二十七世紀,那時日本四島業已沉沒。日本女子帶她到一座高大雄偉的「武德殿」,換上柔道服大展身手。其中細節的構思靈感,便來自旗山「武德殿」。
從懵懂年少到知道愁緒滿懷,我逐漸長大,這座旗山「武德殿」陪著我卻逐漸蒼老。上台北讀書之後,才驚覺美麗的事物正在凋零,腦海中的它深刻而重要起來。
事實上,這是我一生唯一親眼見過、進去過、經過無數次的「武德殿」。記憶比較深的是,我常常看到裡面一大片殘破的榻榻米上空無一人,空蕩蕩的寥落。名稱和外觀那麼巍峨雄姿英發,內部卻宛如被遺忘的頹敗世界,高聳樑柱下遊蕩著歷史的蒼白幽魂。至於,是不是曾有穿著柔道服的隊伍在寬廣的榻榻米上吆喝飛舞?已經被我自己的小說情節和遙遠的歲月混淆,不復記憶。
除了小學時「武德殿」旁那一場影響我一生的慘敗決鬥之外,殿前這一片可以跑田徑一圈四百公尺的旗山體育場,還有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糗事,畢生難忘。
那是一個在這體育場舉行的旗山鎮添丁盃運動會,賽事全名記不得了,「添丁盃」我記得,因為我的祖父是林添丁,長大後才知道阿公最高當到高雄縣議會副議長。錦標獎盃主要由我阿公提供,所以叫「添丁盃」。
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緣故被「糾舉」為小學組的一百公尺田徑選手?是我年幼不知好歹自告奮勇呢?還是因為我是「添丁盃」的孫子?
總之,我那一組賽跑槍響,一開跑,我就殿後。追著最後第二名沒命的跑,越追距離越遠。搖搖擺擺經過司令台的時候,那最後第二名已經抵達終點,剩下孤零零的我,像櫻桃小丸子無辜的眼神,一邊望著司令台高高在上的阿公,一邊抱怨終點為什麼那麼遙遠,心裡和武德殿裡的榻榻米一樣破敗而荒涼。只希望阿公近視眼看不見他孫子給他漏氣的模樣。
這一類糗事,在我的生命裡多到罄竹難書,多到讓我未來的天空佈滿濃得化不開的烏雲。
一生走來可謂一步一驚悚。我一直無法超越的最大恐懼,就是自己孱弱的體能。體育成績一直是我學生時代如影隨形的夢魘,是我最害怕的學科,是我一輩子最慘痛的記憶。我的一百公尺紀錄,初中一年級是二十一秒,努力到高中三年級是十九秒,永生難忘。我太太的同年級紀錄都比我快。其餘,諸如爬竿不到三分之一;單槓不到兩下等等,不必細數,總之慘不忍睹。因此,我除了一個「老公仔」的綽號外,一位高中好同學又在女同學間送我一個雅號「運動場上的小丑」。
甚至以為自己沒有未來。這話不是形容詞,我真的不敢想二十歲以後的未來。服兵役時,我是步兵排長,更是只有糗事一籮筐可以形容,如果想不開,早切腹自殺了。
因而這如真似幻、若即若離的旗山「武德殿」,對我人生的精神內外有著激勵、刺激、嘲諷、幻想、正面和反面的各種相反矛盾的莫大影響力。尤其對我的美學思想啟發,埋下了幽遠隱性的種子,將我從謐暗而虛無的灰色靈魂裡慢慢拔出。

畫面左邊是旗山國小的校園,校門和老禮堂。(編按:請參閱292期《聯合文學》第110頁之圖)
禮堂後面的街上有功學社和隔壁前教育部長曾志朗的老家「萬壽園」,他高我一年級,來上學不消五分鐘。
畫裡頭是國小放學的景象。下面的「武德殿」後面是鼓山,住家很少,所以同學人群都往畫面前方和右上方走去。
每到放學的時候,校門前的左半段和體育場的東邊擺滿各式各樣的攤販。賣玩具和文具的比較少,大多是零食小吃、抽獎、冰棒、魚捲、香腸,都是令人懷念的古早味。現在必須到淡水老街偶爾找到勉強的類似品,很難找到一解思古鄉愁的道地真品。
放學回家的沿途,是同學一天的生活中最快樂的時光。當時的治安,絕非誇詞,比現在好上千百倍,幾乎沒有家長接送兒女上下學的問題或現象。大家沿途遊蕩,說是逛街也接近事實,有的一邊舞刀弄劍,手中掃把就是劍。乖的早到家,皮的要華燈初上才以千般託詞面對家人,各種情形都有,我並不全都知曉。那時是一九五○年代,別說沒有電玩、網咖,現在的年輕人很難想像那連冰箱、電視、冷氣全都沒有,嚴格說來,上述物種都是魔法幻術,沒有哪個人能說出這些名詞的時代,同學能玩出來的花樣再怎麼千奇百怪都是純樸可愛的。回想起來,當時的旗山就是香格里拉。
案件發生在某一天的中午和早上。
伏筆是,早晨上學之前,我向祖母或阿母要了一塊錢買鉛筆。因為歲月幽遠,我不敢跟父親要錢是確定的,能要錢的對象只有阿嬤和阿母,而且應該兩位疼我有加的長親都涉及共同處理此案,不敢隨便栽贓,只好敘述嚕囌一些。
我真的買了一支新鉛筆。但是,到了第二堂課,這支新鉛筆被我削到只剩四分之一。大家一定無法接受,擅長寫實繪畫和雕刻的林崇漢,為何只消兩堂課能把新鉛筆毀成像用了一學期的侏儒鉛筆?我也不能接受,但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太悲慘了,所以我記憶鮮明。長大之後的我,一雙粗手的纖巧技藝,連女紅的裁縫、緞帶花,不必上課學習,只消看一眼就能做出上等品。所以,這事的年代應該是二、三年級,還記得那筆尖被我削成的形狀像最醜的陀螺。
話分兩頭。案件有些複雜。
中午放學。可見那時也有半天制的年級。我沿著畫面體育場邊邊的攤販,搖頭晃腦的走向回家的路。畫中熙熙攘攘的人當中,就有一個我吧?當時,每天祖母發給零用錢兩毛錢。一支冰棒一角,兩毛大概一下子就報銷了吧?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我無福消受的糖漿餅攤,熟悉的老闆叫住我:「崇漢啊!這是你三姊Suzu的,你幫她拿回去……」他給我一支超過兩個手掌大的糖漿「孫悟空」。開玩笑,要得到這「孫悟空」等級的獎品,必須耗盡無數日零用錢,掰出十個完整的糖漿「金箍棒」,難度幾乎等同今天的中樂透。我試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只會把白花花的銀子送給老闆而已。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大喜過望,小毛頭以為天外飛來鴻福。接過「孫悟空」,喜上眉梢,忘形的一邊端詳手上夢寐以求的獎賞一邊搖著顢頇的腳步走回家。殊不知,撒旦躲在「孫悟空」後面,罩到我頭頂上了。
我喜孜孜的拿著「孫悟空」回到家裡,母親見了我手上的東西,我才要說,這是……。阿母就責問:「你要了一塊錢,不是買鉛筆,卻買這個回來?」阿嬤也聞聲過來了。我分辯:「有啊!一塊錢是買了鉛筆……這是……」從小我有口吃的毛病,無膽,愛哭,又不會說話。我是長子,是祖母最疼的寶貝長孫。阿嬤問我:「你買的鉛筆呢?拿出來看看……」她是明理的,我也理直氣壯的拿出那截只剩四分之一的侏儒鉛筆來。呆子就是呆子,我竟然以為人家會相信那是早上買的新鉛筆。忘了阿嬤還是阿母,好像是一起吧?斥責道:「這麼小,就會講白賊……」
我結結巴巴的分辯,趕不上棍子來的速度。不分由說,一頓鞭打,棍子如雨般落在我瘦小的小腿上。我啊唷哎呀的哭嚎:「不敢啦!以後不敢……哎呀喂……」,那疼痛是無法站立不動的,要繞圈子直跳。
然後,我被罰站在可以望見天空的天井中央啜泣。
「孫悟空」則躺在媽媽房間的化妝台上招集螞蟻,沒人敢來認領,連三姊也裝傻。
於是,這案件變成千古懸案。至今整整經過半個世紀,我沉冤未雪。

一九五○年之前,我讀的幼稚園設在畫面左上角的老禮堂裡面靠大門的角落。
禮堂對面,隔著校門內的中間花圃的西邊圍牆內,便是溜滑梯、盪鞦韆、爬竹竿之類的運動遊樂區。每當下課鐘聲一響,一些大小朋友會跑來這裡玩耍。
那天,第二節下課,我也在這邊晃蕩。想來,小不隆咚的楞小子,除了溜滑梯還能玩什麼?我看到有一兩個大朋友在玩一個ㄇ字形,約一個半大人高,由許多間隔約莫近三十公分的平行木棍組成的高大設施。我將它畫出來,就在畫面的左緣中間部位,一看就能明白。上面畫了一個正在爬行的渾小子,那就是我。
畫中,這東西的位置是當時的真實現場。它的玩法,據我觀察,是從ㄇ字的內部側面往上踩幾格,伸手抓住上面的橫棍,身體懸空,兩手交互向前借固定間隔的橫棍,巧妙擺蕩前進到對面終點。臂力夠強,可以往復玩耍。高難度,即使高年級大朋友也沒幾個能自由戲耍。我從內側往上爬,到頂便沒戲唱,只能從外面笨拙的爬上去,就成了畫中的模樣。由上面往下看,怪怪,對我而言是深淵高度。近三公尺高呢,即使手腳並用,要超越一尺的間隔也是困難重重,驚心動魄。
面對騎虎難下的局面,正苦惱的時候,噹噹噹的上課鐘聲響起……頃刻間,四周的大小朋友全部跑回教室。
四下無人,整個校園寂靜無聲。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如果我這時刻走出校門,誰都不會瞧見。也許,因為不喜歡常常受同學欺負的幼稚園也未可知。
於是,我跟爬上來一樣,遲鈍顢頇的爬下桿架,搖晃著大頭,左顧右盼,走出學校,經過偌大的體育場,遙望雄偉的武德殿屋宇,顢頇的走回家。
長大之後,回頭想,這時候應該只有早上十點鐘左右,旗山體育場上,不是畫面上那麼熱鬧,幾乎沒有人。我四、五歲,不知道這是「逃學」。

後記一:現在的武德殿已經變成玻璃屋。如果透明屋頂能是原來的線條也還可以,可惜沒有。它像溫室。至於寬廣的體育場,已經塞滿休閒設施。旗山國小也到處高樓教室,不復當年悠然純樸模樣。
後記二:我一生唯一一次逃學紀錄便是幼稚園這一次。我沒想到會有越過花甲之年,在網路上看到大概是大專美術科系學生討論報告上說我是蹺課天才,我知道這是有某國畫教授責備我不夠用功的說法,以訛傳訛的結果。我不擅網路回應,也習慣世人的評頭論足。不過,此文既然提到唯一的一次「逃學」,自然必須趁此鄭重否認大學時代的蹺課傳聞。我是愚笨的乖乖牌學生,沒有蹺課能力。
後記三:Suzu是我三姊「鈴」的日語發音。到現在大多時候還這樣稱呼她。我是光復那年出生的,從我開始的兄弟姊妹都沒有日文名字。
後記四:國小六年級之前,我所有科目的成績單是真正「滿江紅」。二楞子的我,連自己近視都不知道。老師在黑板上的粉筆書寫,我全部看不清楚,必須跑到前面第二排前,看個三兩字再回到座位抄兩個字。記性又不好,只能這樣兩個字兩個字來回奔波抄寫。因此我的筆記永遠抄不完整,大概老師也莫名其妙,我也不敢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狀況。糊里糊塗便是我這段悽慘童年的寫照。
到了五年級,我還搞不懂除法。九除以三等於多少,我不會。為什麼等於三,我怎麼也無法理解。腦袋裡裝的好像真的是豆腐渣。
直到六年級,遇到改變我一生的彭信城老師。開學時,有複雜又單純的原因,讓我開了竅。篇幅有限不能細說。單提這個學年,因為彭老師的刺激開導,我的成績和腦袋煥然一新,除了體育,所有課業奇蹟般臻入前茅。尤其是算術,五次考試有四次一百分。這是我學生生涯的輝煌年代。雖然初中之後又陷入渾沌,但是沒有彭老師和這小學六年級就沒有後來和今天的我。在此,以此文感謝、懷念彭信城老師。


◎作者簡介
林崇漢/自幼喜愛繪畫、數學,學習過程中更著迷於哲學、佛學、文學、音樂、宇宙科學及中國陰陽五行思想。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畢業後從事十數年美術教育、繪畫、建築設計、平面設計和美學研究,因緣際會進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以平面媒體為發表園地推出數以千計繪畫作品,後十數年於《聯合報‧聯合副刊》發表畫作,以寫實或超現實風格傳達思想和情感。作品結集出版推理小說《收藏家的情人》,科幻小說《從黑暗中來》,和畫作結集《夢的使者》、《諸神黃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