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故鄉,誰的迷惑──郭強生談最新小說《惑鄉之人》

身分認同向來是台灣土地上的艱難問題,無論省籍、國籍、文化、性別、還是階級,都紛紛在複雜的歷史中散落成難以拼貼的符號。人們選擇將其穿戴全身,或無意識地將其背身隱藏,有時動機不見得是為了民族大義,而是滿足內心深層更幽微的失落或慾望。於是在郭強生最新小說《惑鄉之人》開頭,一個小鎮、一間電影院、一對父子、及一部電影的製作,為我們從每一段微型歷史中揭開了大歷史投射出的光影。

Q.為什麼這次選擇電影當主題?是否有創作上的契機?小鎮電影院是一項講時代變遷的常見素材,是否有想要運用此種類型優勢的意圖?

A.我父親是師大美術系教授,曾擔任過電影《蚵女》和《養鴨人家》的藝術指導,在兩屆亞洲影展中獲獎。因此我從小就接觸這個工業,常常在李翰祥和胡金銓等大師家中跑來跑去。那是一個特殊時代中的特殊產業,國語片、日語片、和台語片因為歷史背景而各據不同市場,卻又是產業下的共同體,像南部許多聽不懂國語的人,如果沒有台語片看,就一定只能看日語片。後來我進入學術領域工作,也對民國五十年到八十年的台灣電影史作了一定程度的研究,因此在《惑鄉之人》中,你所看到的事件背景都是真的,也都確實查證過。
然而,真正讓我想要把這段歷史寫出來的契機,還是因為年歲的累積。當你還小的時候,你會想要迫不及待地去了解歷史,但活到一個年紀後,當你看到自己經歷的歲月被寫成歷史時,你才發現其中有太多沒有說出來的故事。而生為一位小說家,我認為和史學家有本質上的不同。我們並不是要呈現歷史真相,也不是要為真相背書:我們要藉由想像力呈現出歷史當中各種可能的面向。

Q.每一段落使用一位不同的主述者似乎一直是你喜歡運用的方式,這樣的選擇是否有其意圖,是否反映你所想呈現的某種世界觀?你有在迴避全知觀點的使用嗎?如有,原因又是為何?

A.因為歷史就是歷史,它有自身的不可穿透性,沒有一個人真正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誰又能扮演全知觀點?但我們可以試著讓歷史「活」起來。舉美國的西部小說為例,雖然有許多作者試圖重述那段歷史,例如以《孤獨之鴿》得普立茲獎的作者賴瑞.馬可莫瑞(Larry McMurtry),但終究還是離不開一種既定的「西部英雄」樣板。因為後代從一開始就被植入了假的歷史,是因為迴避了屠殺印地安人議題而被迫建立出來的謊言,而如何穿越這種魔咒,我認為是文學可以作到的事。文學家可以帶領人們進出那段歷史,他不必擔任仲裁者,卻能為讀者找到跟歷史連結的不同方式,因為歷史的意義是很多面的,不是只有還原現場而已。
舉例來說好了,1988年發生的520農運事件,我們幾個年輕編輯從報社下班,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幾乎所有路都被封鎖,城市整個癱瘓。我一路從八德路走回永和的家,才從電視報紙上發現是農民抗爭,而我竟然就這樣後知後覺地經過了歷史現場。那是不是表示這段歷史對我沒有意義或影響了呢?不是的。對當時才二十多歲的我來說,那晚讓我經驗了類似解放的狂歡氣氛,台北城第一次發生這麼大的騷亂,彷彿一切都要開始改變。如果我把當時的歷史寫成了一個彷彿夜遊冒險的故事,會不會被批為過於小資或雅痞呢?但我認為不該這樣看。正因為當時保守的氣氛,那場騷亂對我們來說才這麼刺激、讓人對未來充滿無限想像,而這就是大歷史在個人歷史上面投射出的結果,也是一個脫離樣板的文學性描述。

Q.在《惑鄉之人》中,由於所有的背景都非常真實,常常讓人疑惑角色是否有所本?您是否為此去對任何人物作過田野調查研究?

A.如同我前面舉了農運一事當例子,我認為任何人身上都存在著歷史,即使生活中的人云亦云都是歷史的一部分。正因如此,我不需要取材自真實人物。因為在大歷史的背景下,回到個人身上後,剩下的就是人性了。既然基於人性,那就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需要仰賴的只有作家的想像力。當我要寫一個日據時代的角色時,不代表我一定得去訪問她,並分析她的一字一句,才有資格寫這個角色。我有自己身為文學家的觀點,而這正是文學珍貴的地方。
在讀者看完這本小說之後,應該會有一個印象,覺得裡面的人物似乎都有所本,但其實完全都是我的虛構,他們是一群「不能說絕對沒有」的小人物,發生了許多「不能說絕對沒有」的事情。我從自己的角度切入,為我所看到的歷史作了一次「想像力的體操」。

Q.這次的故事特別處理了日據時代結束後的電影史,並加入「灣生」、「本省人」、「外省人」、「日本人」、「到日本造飛機的台灣少年工」、「為日本作戰而死去的年輕台灣孤魂」等等因為時代背景導致身分相當曖昧的人物,這是否有要和「電影中的扮演性」及「同志情慾」等母題交相呼應?

A.當然有的。當我在美國的時候,常常看到華裔人士有身分認同的問題,而且他們習慣用學院中習得的論述去為自己的認同危機找理由,但其實人本來就是複雜的,不是用論述可以整理出來的課題。我從美國回台灣之後,有一段時間沒有再去思考這個問題,但隨著生命經驗的沉澱,我開始慢慢思考自己是個怎麼樣的「台灣人」,然後發現「台灣人就是自己」,那沒有什麼框架或標準,就是每個人內裡複雜的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