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國的蜻蜓飛進台灣天庭──鳥人史密斯

時間:一九一七年 
主角:史密斯(Art Smith)
事件:飛機特技表演

一九○三年底,美國萊特兄弟在北卡羅萊納州駕馭飛機,如鳥飛行十二秒之後,全球的天空都寂寞了;每一個天空開始伸長脖子,翹盼人造的大鳥飛上來。
等了十一年,日本飛行家野島銀藏解了台灣天空的孤單之苦,並引爆一波台灣青少年玩模型飛機的熱潮。
又過了三年,一九一七年盛夏,美國的史密斯(Art Smith)更使出絕技,大玩台灣的天庭。地上一位謝姓中學少年仰頭癡迷看著這神妙的天戲,暗自立願,三年後,他成為第一位開飛機的台灣人。
史密斯啟發了謝文達,也為台灣人的航空史揭幕。
史密斯和謝文達一樣,十幾歲就懷航空夢。讀完中學,跑去印地安納州的機械工廠做飛機模型時,動心起念要當飛行家。媽媽驚嚇不已,搖頭不准,爸爸卻同意以房子抵押,跟銀行借出一千八百元幫助他實現夢想。沒幾年,他就蛻變成冒險飛行的特技表演家,被家鄉人暱稱為Bird Boy(鳥人)。鳥人的名氣很快從各州擴散到全美,又越過重洋,成為世界有名的英雄偶像。在還沒有星光萬丈的好萊塢年代,他根本就是個好萊塢巨星。
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年,日本高價請史密斯兩度到日本巡迴表演,才有訪台之行。史密斯的飛機沒有鐵殼,飛行員裸露在前頭,雙手握著一個兒童腳踏車輪一般的駕駛盤,兩腳清楚踏在前方,兩隻皮鞋朝天,鞋底向著前方,跟機身一比,顯得更大。駕駛員後有上下兩翼,讓飛機更神似巨人國裡的蜻蜓。以今天的眼光看,當時的飛機根本是一架超大的模型飛機,可組可拆,組合需兩個鐘頭,拆卸只要一個小時,由兩名美籍機械師和三名助手負責。所以,當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史密斯與媽媽一起登陸台灣,並非開飛機來的,而是搭船從基隆上岸。
依記者報導,史密斯原本想像台灣滿落後,像日本部分港口一樣,船無法直接靠港,需小船接駁,沒想到船一靠基隆港,就直貼水泥岸壁,此為史密斯來台的「劈頭第一驚」。
史密斯一行馬不停蹄,從基隆直奔往南,第一場表演選在台中的陸軍練兵場。
隔天早上九點,晴空萬里。兩萬人湧入練兵場,其中有八千名是學生,台中中學的謝文達就擠在裡頭。現場望去,有幾十個帳棚圍在三邊,大略呈ㄇ型。
以前沒有麥克風和擴音器,都倚賴煙火;兩次煙火發出,大家知道表演節目即將開始,紛紛靠攏。
史密斯扶著四十七歲的媽媽現身,立即引來一陣歡呼。史密斯並不如印象中的高大白人,體型跟日本人差不多,美國TIME雜誌還曾用short來形容他。台中陽光下的史密斯,紅顏白膚,身穿淡藍色的襯衫,頭戴深藍色格子打鳥帽(鴨舌帽),胸前掛著許多飛行紀念胸章,二十四歲還像媽媽的大孩子。
稍事休息,史密斯再度走出來仔細檢查場地。十一點十分,他親吻媽媽,而後矯健登上飛機。
飛機兩翼表面漆黑,內裡塗紅,搭配起來,讓人不禁想起台灣俗語所說「紅水,烏大扮」(紅色漂亮,黑色大器)。上翼的表面則寫著白色英文「ART SMITH」,正是史密斯的名字。
十一點二十一分,一開始滑行,才幾公尺,就乍然離地,扶搖直上。觀眾又是反射性歡呼。不一下子,飛機就只剩天空裡的一個小點。
突然,機翼噴出兩道黃煙,隨即逆著飛、左著轉、右著旋,一下子又俯衝直下,像失事墜落一般,嚇得觀眾「驚汗如雨」。其他特技還有機尾朝下飛行,另有「接吻飛行」,即離地兩、三尺貼著地表飛,無一不博得滿場喝采,雷震天地。
激動、震撼、神奇、讚嘆之外,對台中寶町(今市政路一帶)的日本年輕人小野春雄來說,看史密斯飛技表演,卻也添幾分失落。小野寫了一封請求信,熱忱之至,蓋上大血手印,祈求史密斯載他飛天。依今人心理,這傢伙是不是想貪便宜,搏一次免費載人升空的機會。其實,這樣的請求附帶著高度風險。一九三四年,高雄岡山人楊清溪駕駛飛機,就載著大稻埕米商王得福,當天楊墜機身亡,王得福也隕命了。
前一年,史密斯就收到日本粉絲的狂熱血書,聲稱願賭上生命,也要一嚐如鳥縱橫天際的滋味,平均一天十幾封。史密斯一概婉拒。在史密斯的觀念,飛行就是要安全,而不是要賭上性命的決心。
史密斯果然是年輕小伙子,精力過人;來台飛行秀南北都有,台中結束,緊接嘉義、台南,每地都是午前午後各一場,表演完畢,就搭夜車殺到下一個目的地。七月四日,最後一站台北的表演即將登場。清晨七點半,台北廳長加福豐次已在火車站等候。史密斯從台南趕抵台北,隨即帶媽媽入住站前的鐵道飯店,技師們則直奔古亭庄練兵場(今青年公園),進行組裝飛機的準備工作。
台北場果然壓軸,比台中更盛大,單台北學生就兩萬人,桃竹苗學生也不願錯失大開眼界的機會,紛紛搭火車前來。只見老師帶著仁丹,學生帶著水壺和汽水,一團一團灌入新店溪旁的大綠地。鐵道部配合此萬人級的活動,特別加開臨時班車,票價還打七折。市區北門街(今博愛路兩邊)腳踏車店「魁輪舍」頭腦也動很快,在入口左側,提供免費腳踏車給需要的觀眾,藉機宣傳打廣告。
觀賞台北場的入場券分兩級,一等一圓,約等於今天一、兩千元的價值。學生軍隊不收費。價格不低的觀覽費,只因史密斯不是慈善家,不是玩命飛給大家看新鮮而已,他的價碼為一地五千圓。如果以當時到戲院坐最高級的位子看「活動寫真」(早期無聲電影),要花兩角,而現在看電影,貴者兩百六十、兩百八十來感覺,當年抱得五千圓歸,跟現在進帳六、七百萬一樣。
台北的白天場次,表演內容和其他各地大同,全程飛了十四分鐘,一樣是鑽入雲裡,觀眾忍不住拍手大叫。但這一次進場,史密斯和媽媽同乘鐵道飯店的汽車,車上有美日兩國的國旗交叉掛著。史密斯照例仔細檢查場地,最後他要求拆掉南邊一段柵欄。登機表演前,史密斯把鴨舌帽轉過來反戴,報紙記者嘆曰,不修邊幅,「至極無造作」。
這一天,史密斯似乎心情特別high,白天飛完,覺得在空中看台北,淡水河如一條銀線劃過,俯瞰台北的洋風建築,滿有人在家鄉的溫馨。或許,也是那天正值美國國慶日,思鄉病特別蠢動。總之,史密斯決定為台北人加演一場免費的夜間飛行秀。
這一天,農曆十六日,夜裡月明而圓,天無纖雲。一樣的練兵場,人潮退去,現在只剩兩百個相關警備人員提著燈籠,微微的光照著草浪,蟲鳴聲更襯托空寂。然而,史密斯卻是靈巧活潑的一如白天,未見一絲疲態,摩拳擦掌準備再度征服天空。
一飛離地面,機翼就開始噴出火花,愈到高空,火光更亮,時紅時青。從地面仰望,機尾拉出長長的光,真如目睹一條火龍飛翔。據報載,大稻埕、艋舺和城內,這三地民眾跑出屋外觀賞的,「人如山積」。那一夜,台北真如異界吧!
史密斯很高興說,回家鄉,將可以驕其同胞,在遙遠的東方亞熱帶,他曾以夜空火龍遙祝國慶。
史密斯留給台灣一九一○年代無限美好回憶。當他飛到台中東勢上空,老少驚奇奔出,據說一位眼盲老人也跟著跑出來,要小孩牽著他,完全忘記自己甚麼也看不見。又據說捏自己屁股的原住民很多,因為原住民目睹飛機,疑在夢境,風俗上,可捏屁股試夢,痛就知道不是夢。
史密斯後來投入美國早期的航空郵務,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次從芝加哥飛往紐約的航程中,這位台灣媒體口中的「空中的拿破崙」、「偉大的天空征服者」意外撞上樹叢墜落慘死。消息晚了兩、三天傳來台灣,憶起他在台灣夜空所創造的燦爛花火,想必人人不忍聽聞,寧願台灣永遠不要收到這封遲來的新聞電報。


◎作者簡介
陳柔縉/台灣雲林縣生,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聯合報政治組記者、新新聞周刊資深記者,現為專欄作家。曾獲聯合報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新聞局最佳人文圖書金鼎獎、中國時報開卷中文類十大好書。著有《私房政治──25位政治名人的政壇祕聞》、《總統是我家親戚》、《總統的親戚》、《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宮前町九十番地》、《囍事台灣》、《台灣摩登老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