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蟹
許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孩提時期的某一天,和K把蟹帶到河邊,讓牠回到水裡的下午,毒烈的陽光,帶來了寧謐的氣氛,我們一直往前走,但無法肯定將會到達什麼地方。
那是一隻從菜巿場買回來的青綠色的蟹。牠的同伴已全被烹煮,成為了我們果腹的食物。那天,K把紅色塑料袋內的蟹悉數傾倒進水槽內。牠們受了從水龍頭噴出的水柱驚嚇,紛紛沿著水槽的邊緣攀爬,但在找到出路之前全都被撿回來,給扭脫蟹鉗、剝脫甲殼、摘去胃部和腮,再扔回冷硬的水槽內,沒有血也沒有慘叫,只有身體各處不斷被扯掉的「啪啪啪啪」的聲音,和帶著泥土味的腥氣。
幾天後,當一隻青色的堅硬的生物亳無先兆地從衣櫥下緩緩爬出來,身上帶著灰色的塵埃,橫在我和K之間,我們早已忘掉,那一頓晚餐的味道。
「怎麼會在這裡?」K定睛注視了牠好一陣子,確定那就是幾天前僥倖落單的蟹之後,我們都感到不知所措,那並不是一個適合做飯的時間,而且,已經幾天不吃不喝的蟹,那爬行的姿勢帶著一種堅毅的態度。「這可是有靈性的傢伙。」K蹲下來把蟹端詳了好一陣子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也鬆了一口氣,為了不用聽到蟹鉗被活生生扯去的聲響。然後我們決定,在另一天的下午,把蟹放回水裡去,讓牠得到自由。雖然K花了好一陣子,仍未能完全肯定,牠來自鹹水還是淡水,但不久之後,就想到放生的地點,反正一個生命能活下去,仰賴的不是運氣就是一場賭博。
我們走在那條被太陽曬得熱氣蒸騰的柏油路上時,手裡拿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袋,袋裡有很少的水和慢慢地掙扎的蟹。到達河邊時,K把蟹拿出來,低頭對牠喃喃地囑咐了一番,便把牠放在河邊的斜坡上,讓牠遲疑地爬下去。
多年以來,K對於下廚的狂熱不但沒有減褪,而且愈來愈熾烈。我從小看著她宰雞、殺魚、砍骨、灼蝦和剝蟹,直至成年後某一次,我倚在廚房的門上跟她談話,她正在把調味料灑在碟子裡一隻已經被整齊地解剖了的雞上,我看到雞被齊口切下的脖子,和頭顱上緊閉的眼睛,不禁說︰「牠很痛。」
K失笑︰「吃的時候,你就不會感到殘忍。」
我們不再一起居住以後,偶爾,我到她的家去吃晚飯,她仍然會一聲不響地乘車到很遠的菜巿場,為了買一隻鮮宰的雞,做一頓豐富的菜餚,而這是難以拒絕的,畢竟,她不但把殺生的責任全扛在肩上,做出美味的食物滋養我們的身體,同時,還指出了真相──可口的飯菜和飽足的感覺,令人容易忘掉另一個生命的痛楚,殘忍因而變得合理。
我只好對她說,根據中醫的叮囑,我只能進食蔬菜和豆腐。實在,我吃肉的機會日漸減少,或許,那並不因為慈悲,只是為了在緊迫的日常生活裡,製造一些可供喘息的空間,就像多年以前,一隻偷走的蟹,打破了生活的常規︰沒完沒了的家務、循環不息的煩惱、互相折磨的關係、吃掉另一頭生物的習慣……當然,蟹從不需要我們感激,畢竟,沒有人知道,那個下午,牠戰戰兢兢地爬下去的水,是不是確實能讓牠更好地存活下去。
◎作者簡介
韓麗珠
1978年生於香港。著有《縫身》、《灰花》、《風箏家族》等書。曾獲2008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2008及2009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第20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長篇小說《灰花》獲第三屆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
那是一隻從菜巿場買回來的青綠色的蟹。牠的同伴已全被烹煮,成為了我們果腹的食物。那天,K把紅色塑料袋內的蟹悉數傾倒進水槽內。牠們受了從水龍頭噴出的水柱驚嚇,紛紛沿著水槽的邊緣攀爬,但在找到出路之前全都被撿回來,給扭脫蟹鉗、剝脫甲殼、摘去胃部和腮,再扔回冷硬的水槽內,沒有血也沒有慘叫,只有身體各處不斷被扯掉的「啪啪啪啪」的聲音,和帶著泥土味的腥氣。
幾天後,當一隻青色的堅硬的生物亳無先兆地從衣櫥下緩緩爬出來,身上帶著灰色的塵埃,橫在我和K之間,我們早已忘掉,那一頓晚餐的味道。
「怎麼會在這裡?」K定睛注視了牠好一陣子,確定那就是幾天前僥倖落單的蟹之後,我們都感到不知所措,那並不是一個適合做飯的時間,而且,已經幾天不吃不喝的蟹,那爬行的姿勢帶著一種堅毅的態度。「這可是有靈性的傢伙。」K蹲下來把蟹端詳了好一陣子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也鬆了一口氣,為了不用聽到蟹鉗被活生生扯去的聲響。然後我們決定,在另一天的下午,把蟹放回水裡去,讓牠得到自由。雖然K花了好一陣子,仍未能完全肯定,牠來自鹹水還是淡水,但不久之後,就想到放生的地點,反正一個生命能活下去,仰賴的不是運氣就是一場賭博。
我們走在那條被太陽曬得熱氣蒸騰的柏油路上時,手裡拿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袋,袋裡有很少的水和慢慢地掙扎的蟹。到達河邊時,K把蟹拿出來,低頭對牠喃喃地囑咐了一番,便把牠放在河邊的斜坡上,讓牠遲疑地爬下去。
多年以來,K對於下廚的狂熱不但沒有減褪,而且愈來愈熾烈。我從小看著她宰雞、殺魚、砍骨、灼蝦和剝蟹,直至成年後某一次,我倚在廚房的門上跟她談話,她正在把調味料灑在碟子裡一隻已經被整齊地解剖了的雞上,我看到雞被齊口切下的脖子,和頭顱上緊閉的眼睛,不禁說︰「牠很痛。」
K失笑︰「吃的時候,你就不會感到殘忍。」
我們不再一起居住以後,偶爾,我到她的家去吃晚飯,她仍然會一聲不響地乘車到很遠的菜巿場,為了買一隻鮮宰的雞,做一頓豐富的菜餚,而這是難以拒絕的,畢竟,她不但把殺生的責任全扛在肩上,做出美味的食物滋養我們的身體,同時,還指出了真相──可口的飯菜和飽足的感覺,令人容易忘掉另一個生命的痛楚,殘忍因而變得合理。
我只好對她說,根據中醫的叮囑,我只能進食蔬菜和豆腐。實在,我吃肉的機會日漸減少,或許,那並不因為慈悲,只是為了在緊迫的日常生活裡,製造一些可供喘息的空間,就像多年以前,一隻偷走的蟹,打破了生活的常規︰沒完沒了的家務、循環不息的煩惱、互相折磨的關係、吃掉另一頭生物的習慣……當然,蟹從不需要我們感激,畢竟,沒有人知道,那個下午,牠戰戰兢兢地爬下去的水,是不是確實能讓牠更好地存活下去。
◎作者簡介
韓麗珠
1978年生於香港。著有《縫身》、《灰花》、《風箏家族》等書。曾獲2008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2008及2009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第20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長篇小說《灰花》獲第三屆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