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龍峒(七)──防空洞

戰爭一直沒有發生,但是,為了戰爭,整個城市做了很多的準備。
每一家的燈泡上都裝置了黑布,預防一旦空襲來臨,就可以拉下布套,遮蔽燈光,使負責空襲的敵機找不到對象。
(少年聽到嗚─嗚──的警報聲,即刻躲避在桌子下,用手抱著頭部,蜷曲像一個嬰兒。他在空襲警報的聲音中分辨著節奏的變化,從緩慢到緊張,越來越急促,「這是緊急警報了,應該趕快跑進防空洞去──」他這樣告訴自己。)
在猶豫的剎那,警報的聲音又舒緩了,慢悠悠地,像慵懶的貓伸著懶腰,他聽到了鄰近的人家講話的聲音,打開收音機,廣播員字正腔圓講述空襲警報演習的聲音,隔壁廚房裡沈媽媽叮叮噹噹開始炒菜的鍋鏟聲。
「沒事就來一個空襲演習,他媽的──」隔著竹籬笆,沈伯伯粗獷高昂的聲音特別渾厚有力,他喜歡下棋,每次下棋下到一半,空襲演習,他就要停止下棋,因此特別惱怒,罵著罵著,還對著天空加了一句:「有種你就來個真的嘛!幹嘛窮演習!」
對於戰爭,大人們常常有很不同的評論,在空襲警報的緊張聲音中,通常大人們也都不完全遵照規定地噤聲,他們或者躲避在桌子下面,或者擠在防空洞中,仍然評論著有關戰爭的種種。
「戰爭很可怕嗎?」他在闃暗的防空洞中依靠在母親懷中,抬頭仰看母親在幽微的光線裡微笑著的側面。
母親沒有回答什麼,好像戰爭是一段沒有聲音,沒有畫面的空白。
他記起學校裡播放過空襲的影片,飛機轟隆隆飛來,逐漸低飛,飛到城市建築物密聚的地方,從機腹處放下一枚一枚的炸彈,接著是炸裂的房子,四處飛散的爆破物,翻騰滾滾的火藥的硝煙,坐在廢墟中哭嚎的幼兒──
他看過很多次有關戰爭的宣傳短片,大多數在學校,有固定的時間播放給全校的小學生看;也有時候是在廟口廣場,用幾根粗麻竹搭架子,架起一張白色布幕,用一台發出很大聲音的放映機,播出戰爭畫面──飛機低飛,投擲炸彈,房屋倒塌爆裂,人的奔逃哭叫──
(那或許就是「戰爭」罷──是一部看了又看的陳舊影片,同樣的情節一演再演,終於使他覺得「戰爭」好像是某些人編導的一齣戲,可以到處巡迴演出,可以使大家在平靜無聊的生活裡多一點戲劇性的驚恐。)

母親對戰爭總是沉默微笑以對,彷彿戰爭從來沒有發生過。
「防空洞很安全嗎?」在闃暗密閉的圓形穹窿的空間裡,我擠在母親懷中,聽著母親很近的呼吸與心跳,彷彿又回到了胎兒的狀態。
母親依舊沒有回答,但是坐在旁邊的沈伯伯聽到了,他忽然大聲地說:「防空洞安全嗎?防空洞死的人才多呢──」他皺著眉頭,惡狠狠地搖著頭,發出「唉──唉──」沉著而痛苦的悲嘆的聲音。
「防空洞啊,就是鬼門關,鬼門關,你知道嗎?」他把一張極恐怖的臉貼近我,我本能地往後退,縮到母親懷中。
「鬼門關啊──」沈伯伯長長吁嘆一口氣說:「幾百人擠在一個大防空洞裡,以為安全了,有人還買了燒雞吃,誰曉得,他媽的──一個炸彈左不炸右不炸,巧巧炸在防空洞門口,洞口堵死了,幾百個人出不來,悶在裡面,沒有空氣,活活悶死啊──等工兵挖開洞口,一洞都是屍首,死狀慘啊,真他媽的──」
少年的戰爭記憶不再是飛機低飛,投擲炸彈,房屋倒塌……這些文宣短片中寂靜無聲的畫面,「戰爭」的記憶裡忽然有了沈伯伯粗啞蒼老的旁白,一段聲音的控訴,畫面彷彿才有了真實感。
那一段使人驚悚的旁白彷彿是戰爭真正的註解,他縮在母親懷裡,發現母親仍然微笑的臉龐上流下兩道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