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頁】掠鬼記──神鬼傳奇(下)

復新街因石頭拱形騎樓成為旗山重要獨特古蹟而馳名。年代久遠,鬼話自然不僅這兩樁。只是人人見解不同,從那時候到現在,都是眾說紛紜的話題。日子裡偶爾幾分詭異的不可思議,讓南部的炎熱不至於那麼難耐吧……。

且說抓鬼的一干人等從鄭外科診所出來,「南林汽車行」的車子在路中接應。
「八家將」大概坐進兩、三位,不甚記得。是「鬼」在碗裡乘坐車子,或是說不定只有「人」坐上車子?發生在眼前的狀況,太過「鮮明」而突兀,把我唬弄住了,只顧問一些不相干的人,得到的答案,不是「不知道?」就是「好像掠(注1)著鬼了……」。其餘的八家將和觀眾怎麼散的,反而沒注意到了。
回到家,洗了澡,吃晚飯的時候,正好和載「八家將」或「鬼」的司機同桌。家裡用餐情形和別人家不一樣,因為人口眾多,工人和十幾個司機除了出勤在外都在家裡用餐。已經不小的廚房餐桌必須輪流好幾番,才能將所有的人員餵飽,父親總是最後第二,母親和三個女傭殿後順便收拾餐廳。所以才有不一定和誰同桌吃飯的情形。
「是你載他們走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真的抓到鬼嗎?」
「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八家將』除非退駕之後,只要上粧就不能開口說話。我只送他們上山到『五府千歲』廟,是不是叫『代天府』都不能確定,廟都還沒有蓋好。聽廟裡的人說,晚上八點要審判『鬼』。顯然抓到『鬼』了……看他們持那碗的小心模樣,嘿嘿……應該是在碗裡面……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司機不由也笑起來。我家司機起碼都有高中畢業水準,似乎他也不太容易接受。
「你認為世界上真的有鬼嗎?看你笑成這樣……」
「我怎麼知道呢?世界的事本來就很難講……我不敢亂說,只是覺得怪怪的……忍不住想笑。我也很好奇,晚上『五府千歲』要審判那『鬼』,怎麼樣?林老師如果有興趣看審判鬼,親眼看看,總見識些虛實。我知道地方,我們一起去。怎麼樣?」
對當時活在古典音樂中和拚命自修日文的我而言,突然有探索鬼神的機緣,當真「千載難逢」。如果一味只是嗤之以鼻,也不算認真的人生態度。

吃過飯,不必收拾細軟,便讓司機載著上山。當時即便有攝錄器材,恐怕也派不上用場,何況毫無心理準備,根本無法想像將會看到什麼樣的場景。這趟「考察」,探險意味強一些。
按照車子的行走路線,是在旗山西南方的山上,天主教堂和城隍廟後方的一片山林,《聯合文學》雜誌編輯鄭先生近年來此地做過田園調查,比我清楚這一帶的廟宇。當時,我的概念只到城隍廟。
走了一大段黑漆漆的山路,離開市區有些距離。
到了廟前廣場。所謂的廟宇,果然還是普通瓦房的大殿和鐵皮邊間,裡面煥出昏黃的微弱燈光,四周一片黑暗。
旗尾山和屏東平原方向的黑暗大地,閃鑠著稀疏的街燈。遠方傳來零落的神祕鼓聲,這是另一個世界,氣氛詭異。
經過還不像廟的大堂,香煙裊裊,幾尊神像我都不認識。尤其鐵皮屋邊間,幾乎只有兩顆五燭光的昏暗燈泡下,不到兩坪的狹窄空間,擠滿奇怪的「人」。
「在這裡……好像開始了……進去吧……」
看樣子這就是審判鬼的堂子,也許太暗的緣故,果然鬼氣森森。前面案桌上坐著一位法官架式的人,面貌有些熟悉,說不上來哪裡見過。桌旁右邊坐一人像師爺或推事,左邊坐的正是鄭外科醫師。桌前兩旁分列手持棍棒的八家將和百姓觀眾,活脫脫就像戲裡古代衙門模樣,只是規模奇小而擁擠。
一陣鏗鏘作響,似乎審案儀式正式開始,這才看到通常走在八家將隊伍前面肩挑一擔鐵片作搖晃音效的人,就在桌前以類似天罡步做出奇特姿勢和聲響。說也湊巧,這人是旗山國中的學生,不算非常熟悉,但是喜歡頑皮搗蛋、說謊、蹺課,所以我印象深刻。他也看到我了,愣了一下,大抵對於老師出現在這種地方覺得意外。我們對望一眼,心照不宣,他繼續他的動作。
然後一陣騷亂,便有一個觀眾,不知是被抓還是主動趴伏在案桌前。著現代短衫的「法官」嘰哩咕嚕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兩旁持棍棒的「八家將」朝趴著的人一陣亂打。我看清楚了,那些棍棒並未真正打到那人身上,做做姿態而已,但那人卻以怪異的聲音哀叫連連。莫名其妙的問案便一來一往,進行起來。
「法官」說著聽不懂的話,那被打的「人」也回聽不清楚的怪聲。多虧桌旁的「推事」翻譯傳話,不然一團亂七八糟的局面,不知要如何說起。
從現場的互動和推事的居中引導,大致終於有些瞭解……
那「法官」是「五府千歲」的某王爺。趴在地上的「人」是觀眾中八字較弱的被鬼附身代替鬼到案回話,王爺說的是「天國話」。原來如此,難怪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讀者只有看下去才會分曉。這「天國話」,後來在台北又從一個自稱「皇宮四殿下」(注2)的通靈人在我眼前唸唸有詞,問他說什麼話,他就說是「天國話」。當時斷定,他不是瘋子就是騙子。這是題外話。
鄭醫師因為家中鬧鬼,嬰兒離奇死亡。著請「八家將」來清除家中邪穢。神將不辱使命抓到鬼。今由五府千歲王爺審理,得知這「鬼」為兩兄弟,經常在旗山火車站及青果合作社附近遊蕩,也偶爾潛居鄭外科寓所。鄭寓逢初一、十五或節日都備蔬果三牲祭拜神鬼。兄鬼比較兇,常強佔祭品,弟鬼搶不到食物,遂強擄小兒為祟。經此番審問,案情大白……
「王爺」問:「小兒擄去何處?」
「鬼」回答:「藏於旗尾溪邊『應公廟』裡桌下……」
「王爺」立刻下令「神將」赴旗尾溪邊領回小兒。
兩位「神將」領命,大喝一聲,衝出審堂。堂裡眾人紛紛吃驚走避。
我心裡納悶,這番到旗尾溪邊少說也要十幾公里,何時才能去回?
大家都跟出堂外觀看。只見兩位「神將」衝過十幾公尺的泥巴廣場,就在土坡崖邊,對著黑暗的遠方比手畫腳一番,又火速奔回堂內,在「王爺」面前做了拳法般的一些架式,覆命完成任務。輕易在幾分鐘之內便把小兒帶回。可是看他們空手出去,又空手回來,並沒有看到他們帶回任何人、事、物。
「王爺」說明,「推事」翻譯:「你的小兒已經帶回來。你們家屬回去備妥『他』穿過的衣物來祭拜超渡……」
「我的兒子現在在哪裡?」鄭醫師雙手合十,神色憂戚。
「現在本王案桌底下,保護著……」
「能不能讓我見一面……我好想見我兒子……求求王爺……」醫師拜得快哭出來。
「你和他父子緣份已盡。見他將觸犯天條,妨礙他投胎。汝宅第已處理乾淨,不再有鬼祟之事。」「王爺」將驚堂木往桌上「啪!」一擊。喝:「退堂──」

我什麼都沒看到。他兒子何時從溪邊飛到堂內桌下?包括「鬼」等等都沒看到,連一丁點不可思議的神通或魔術都沒有。整個晚上只看到一齣完全象徵主義而且服裝不整的簡陋古代衙門戲。鄭醫師不死心的央求,「推事」不斷重複婉拒……。
我一肚子疑惑,怎麼想,都有被愚弄的感覺。不過,不請自來,卻也無話可說。反正是包括醫師和有關的一干人等的問題。我個人最起碼總算見識了所謂「審判鬼」始末。
「走吧!林老師……結束了……」司機催我趕快回家。
回家路上,大地比上來時更黑暗。

豈料,故事竟然還有後續。
第二天,自然是正常上班,在旗山國中教課。
下午的美術課。在講桌上擺好靜物,我喜歡先說個小故事或笑話來引起學生上課興趣,再作了構圖、畫法各種講解,讓學生練習作畫。然後巡視個別同學作畫情形,酌情指導。
繞到窗邊,有時候窗外一大片綠油油的香蕉園比同學的畫還吸引目光,偶爾會往外望。
突然,發現隔壁班的走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昨晚在「五府千歲」廟審鬼衙門搖晃鐵板擔的學生嗎?這是什麼樣的因緣巧合?
我立刻走出教室。滿腦荒謬問題,雖明知不可能得到滿意答案,也要聽聽這傢伙的說詞。我用詞不雅,是因為他是令老師頭痛的問題學生。
我一出現,他就露出詭黠的目光。並不走避。
「你正好是值日生?」隔壁教室內空無一人,大約是體育課。奇怪的是他常常是值日生,我才這樣問。
「你……昨天晚上看到我了吧?」雖然確定是他,但是還是確認一下。
「對……」他態度異常從容,回答簡單。彷彿早就準備好應付我。
「你有看到『鬼』嗎?」我也簡單迅速切入。
「有喔!不是開玩笑的……」他加強語氣。
「白天,你也進入診所抓鬼嗎?」
「對!鬼雖然不是我抓的,但是我要打頭陣……」
「那『鬼』長什麼樣子?你們進去就看到『他』嗎?『他』沒有躲藏起來?」
「頭髮很長,因為前面也有頭髮遮著,面目看不清楚。指甲好長,身材很高,腳也模模糊糊的。神將來,他無從躲藏。」
「你們抓到『他』後,是放進碗裡嗎?」我覺得這一點最荒誕。
「對!那碗是抓鬼法寶。」
「碗那麼小,怎麼裝下那高大的鬼?」
「用法板拍打,拍一下,他就變小一點,拍幾下就可以裝在碗裡面,用金紙蓋起來。怎麼逃也逃不掉……」
按照電影裡,應該是,「寶碗」變大,裝了鬼再恢復原狀?我問得白痴,他答得「正經八百」,毫無扯淡愧色。這時代是「哈利波特」誕生前四十年。
我覺得遇到騙子了,「神祕」被他說得興味全失。
「真的!」他大概覺得我神色有異。一邊加強語氣,一邊伸出右腿,捲起褲管,露出膝蓋。
「老師!」終於叫了我一聲老師。「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看!我這膝蓋上的傷疤,就是去年去杉林山上抓鬼,跟鬼對打,不小心被鬼踢下山,受傷的……」

越說越不像話,我再也無法忍受。立刻轉身進入教室看美術課的同學畫圖。
雖然有些同學也在「鬼畫符」,但是現實美術課堂的氣氛還是十分美好。窗外大片香蕉園的藍天,堆著好幾大團南部天空特有的白璨璨立體雲朵,朗朗耀目。

注:
1.「掠」即「抓、捉、擄掠」之台語和中原古語。讀ㄌㄧㄚˋ促音。
2.「皇宮四殿下」乃托塔天王李靖之子,三太子哪吒的弟弟──四太子是也。為那通靈人自稱。


◎作者簡介
林崇漢/自幼喜愛繪畫、數學,學習過程中更著迷於哲學、佛學、文學、音樂、宇宙科學及中國陰陽五行思想。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畢業後從事十數年美術教育、繪畫、建築設計、平面設計和美學研究,因緣際會進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以平面媒體為發表園地推出數以千計繪畫作品,後十數年於《聯合報‧聯合副刊》發表畫作,以寫實或超現實風格傳達思想和情感。作品結集出版推理小說《收藏家的情人》,科幻小說《從黑暗中來》,和畫作結集《夢的使者》、《諸神黃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