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友精神貫穿誠品 吳旻潔:父親仍在everywhere

2017年7月18日,是讓誠品董事長吳旻潔心碎的一天。那天,誠品創辦人吳清友因心臟舊疾驟逝,時任誠品副董事長兼誠品生活總經理的她,39歲,隔天就接任董事長。

除了必須維持集團日常營運外,吳旻潔立刻接下父親生前已確認的三大專案:一個在台北,誠品生活南西;一個在大陸,誠品生活深圳;一個在日本,誠品生活日本橋,一點也不能鬆懈。

今年3月,1989年創立的誠品滿30週年。吳清友生前就開始進行書寫的唯一自傳《之間》,也終於在2月底上市。

吳旻潔在父親過世20個月後,默默交出不錯的成績單。誠品的南西、深圳店,均在2018年底盛大開幕,大獲好評;今年底誠品生活日本橋也將開幕,是誠品跨出華人社會的第一步。

吳清友過世的2017年,誠品生活營收為42.8億,2018年再成長,達45.1億。目前,誠品店數共48家,今年將挑戰50家。

隨著通路拓展,吳旻潔看來接班順利。但其實整個誠品還是由吳清友的精神貫穿。吳旻潔說,父親還是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在家裡、店裡、公司、行旅,全部都和他有關,所以他是everywhere。」

吳旻潔談到吳清友時,會穿插使用吳先生、爸爸、父親、老闆等各種稱謂,多年來,父親在手機裡的稱謂一直是「吳清友先生」。

但不管從外表到內在,人稱Mercy的吳旻潔,其實受到吳清友最深遠的影響。光看五官外貌,眼睛、鼻子,幾乎如出一轍,還繼承父親的大手大腳,身高170公分。她因此一直說,「比較希望像漂亮的媽媽。」

從小父女情深〉父親談誠品理念 深植腦海

在2004年吳旻潔加入誠品前,她就已是父親無話不談的對象。小時候父親忙事業,經常不在家,直到她小學五、六級,吳清友已創辦誠品,他總愛跟她談誠品的理念:人文、藝術、創意、生活,當時她就覺得很有趣,「讓我開始想變得和大人一樣。」

誠品創辦後,賠了15年,有時候吳清友在家裡談理想時,媽媽或許會說:「拜託,又來了!賠的錢還不夠嗎?什麼時候你可以醒一醒啊?」但從小,吳旻潔就不排斥進入父親的世界。父親談狂野理想時,她傾聽。吳清友介紹她讀德國文豪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書時,儘管吳旻潔才小五,作文就寫《最後的夏天》讀後感,讓國文老師驚為天人。

也因為理解父親,加入誠品後,不到15年,吳旻潔從父親助手做起,一路變成最佳接班人。

出身台南北門鄉海邊村落馬沙溝的吳清友,從小在魚塭、海風、三合院的貧瘠漁村長大。靠著自學,吳清友提升自己的人文藝術素養,打造出誠品。

而吳旻潔對於父親成長的鄉下十分陌生,她最後一次到馬沙溝,還是國中時期。但在台北陽明山長大的她,卻感受到吳家叔伯間的融洽,進入誠品服務後,「沒有一位長輩覺得:『妳年輕、白紙,能做這件事嗎?』」

父親過世後的日子〉長輩愛屋及烏 幫她走過來

吳清友過世後,吳旻潔撐起一切壓力,但她覺得很幸運,因為認識的長輩都對她愛屋及烏,不認識她的人也都對她友善,支持她一路走過來。

2017年父親突然倒下前,她從小親密的哥哥吳威廷,於2009年一個深夜,突然因急性心肌炎而意外過世。如今她跟媽媽兩個人一起生活,媽媽常催她趕快結婚,她則鼓勵一輩子在家當賢妻良母的媽媽,趁體力還很好時,「多到外面去瘋。」

吳旻潔不只是會感恩的人,也是一個正面思考的人。採訪中多次問她,「壓力大嗎?」她反問,「為什麼社會老是認為經營企業的人壓力很大,我看生活中的所有人,壓力都滿大的啊!」例如她知道一位醫師,每天早上7點去醫院,晚上11點多下班,堅持一定要巡完所有病人才回家,有時候還沒有吃飯,這樣堅持20年。「我想說天啊!這才叫壓力吧。」

她也認識東南亞來的幫傭,「每三年五年才能回家,只能透過社群軟體看小孩長大,這種事是不是一種壓力?」她早就體會到,人生是沒有圓滿的,她只是很開心地盡可能去做。

絕少接受媒體專訪的吳旻潔,在誠品30週年與吳清友傳記《之間》出版前夕,接受《遠見雜誌》獨家專訪,暢談她生命中的巨人倒下後,她在工作、生活之間的同與不同;她與父親、誠品、母親之間。

若注視吳旻潔談話的模樣,會覺得她很美,彷彿跟著喝了一杯清澈、乾淨的水,通體舒暢;她若送上一抹淺笑,雙頰浮現酒窩,又更添慧黠。

她說話輕柔,卻條理分明,三言兩語便直指核心。《之間》作者吳錦勳形容,吳旻潔是靜水流深,「她有一雙澄澈地觀察自己和世事的眼睛。」

經營誠品,吳旻潔總說她沒有錢、不能燒錢,事實上,她很討厭「欠錢」,有著近乎精神潔癖的執著。和碩集團董事長童子賢是她極好的事業長輩,有回,吳清友償還了向他周轉的資金後,她自己忍不住流下鬆口氣的淚水。

遇到挫折,吳旻潔就是這樣輕輕嘆息,然後再篤定前行。吳旻潔的氣質、韌性,襯兼具浪漫與精明的誠品,似乎剛好。也難怪每回吳清友在外人前談到她,都笑得合不攏嘴了。

以下是吳旻潔專訪精華:

《遠見雜誌》問(以下簡稱問):父親過世後,妳每天都會想起他嗎?

吳旻潔答(以下簡稱答):不會特別想,但他一直會出現,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所有的生活,在家裡、店裡、公司、行旅,全部都和他有關,所以他是everywhere。

所以我不會說我特別什麼時候懷念他。很多不認識的人對我的友善,是因為他,不熟悉的長輩對我的照護,也是因為他,是從這些東西感受到他。像這個空間,磚牆、椅子、木地板,也都是他打造的。

問:譚敦慈懷念林杰樑醫生的方式是每天早上泡兩杯咖啡,好像他還在,妳有這種儀式嗎?

答:我媽媽會,每天在他的照片前,放他喜歡吃的水果、糕點、菜,但我沒有。媽媽一直做到對年(過世滿一年),之後重要日子像是生日、結婚紀念日、過年會這麼做。

接棒後的改變〉現在有思考的急迫感

問:以前妳是爸爸的左右手。但現在妳要扛起營運,更忙嗎?壓力更大嗎?

答:都很忙,但內容不一樣。以前他在,我是執行,空閒時就是空閒。但現在空閒時,會覺得要思考。以前思考的迫切不那麼高,因為老闆一直在想,他光丟給人家做東西,就做不完了,但現在會有一種思考的急切感。

我要思考誠品下一步的發展可能,下階段的書店該長什麼樣?未來是不是還是以通路為主軸?這個品牌下一個5到10年,20年、30年,還是以一家店、一個通路的方式存在嗎?

問:所以未來誠品會長怎樣?

答:吳先生創立誠品時,他很明確知道要開一家書店、畫廊、展演藝文空間,在這種情況下,他發展出第一家誠品。

30年後,我的挑戰是,誠品的基底,客群、既有通路都存在了,我不是從零開始,但應該照著原先型態走下去嗎?還是應該改變?當時想做的事是閱讀,但當年輕人不進入書店後,你還是希望他閱讀,你用什麼方式讓他有這個習慣?

現在電商、數位、社群時代,如果用以往複合式的經營,就以為可以走很遠,應該不太可能。所以我滿緊張的,我會想,用那條路還能走幾年,讓我在過程中儲備資源,去發展第二條路。

問:《之間》一書寫到父親過世當天妳的心情。隔天妳就扛起整個集團的責任。妳那時候很害怕嗎?

答:吳先生離開當下,我的反應是:「是現在嗎?」「真的發生了嗎?」我知道會發生,但人很奇怪,會期待上天多給一些時間。但那時候沒有現在害怕。因為父親過世時,接下來的幾個案子都已很明確。現在是我可以自己畫畫的時候了。

以前是老闆告訴我們要做什麼,我會提供我的想法。現在可怕的是,接下來都會是獨立的決定,這令人害怕。

堅持誠品理念〉人文、藝術、創意融入生活

問:到目前為止,妳有沒有做哪些事是吳先生可能不會做,專屬妳自己特色的?

答:So far,我認為沒有。

問:為什麼?

答:我不認為有什麼東西沒有吳先生的影子,是Mercy和現在的團隊做的。坦白說我也不覺得以後會有耶,因為他的東西很本質,貫穿在整個品牌裡,只是表現手法不同。例如今年我們要更新POS系統、導入CRM,要推出新的會員制度,也同時進行EC平台改版,讓顧客不是只有實體書店的體驗很棒,但其他的App、EC都不怎麼樣。

但我們能說這些東西和吳先生無關嗎?他2004、2005年就導了ERP系統,就知道這間公司未來要有跨國資源串聯系統,他很早就會拿會員經濟的報導,告訴我們經營顧客的重要。

我做的也是吳先生關注的。只是隨著時間推移,例如30年前不需要用臉書、IG和客戶溝通,可是他想不想和客戶有好的溝通?他想。只是介面和載體會不一樣。

問:所以吳先生的核心理念仍會貫穿在誠品,如果用一兩句話描述,這個理念是什麼?

答:他說,誠品是人文、藝術、創意、生活,誠品要將人文藝術和創意融入生活中。這是不會變的。

另外談企業願景,誠品希望成為在華人社會,當然現在也加了日本,有獨具一格的文化創意,最重要是後面這句:並對提升人文氣質有積極貢獻。

我覺得人文氣質這件事,也是誠品不想和不會改變的。而且人文不純粹是知識性,是關注人的心靈,讓身心得到安頓或沉澱。

決策時心境轉折〉我會想 如果是他會怎麼做

問:爸爸過世以來,當妳決策時,會有若吳先生還在,不知道有多好的時刻嗎?

答:我不是想他在真好,而是會想,如果是他,會怎麼想。

問:感覺吳先生以前大小事都可以和妳討論,妳也有這樣的對象嗎?

答:我覺得吳先生是一個傳教士,也有老師的特質,會一直說,也喜歡說。但我常常說不出來心裡想的,所以我常常說話會挫折,因為說出來後,覺得扭曲了心裡所想。

吳先生是透過說話發展他的想法的人,愈說愈覺得應該如何,但我不是。這也是最近我在想的,主事者說話還蠻重要的,就是我要說得更多。我說的不夠有兩種原因,一種是以前沒意識到說的重要,一種可能是積累的不夠,能說出來的也不夠。

我未來也許會更著重在基礎建設,確保舞台、平台健康生存。大家來吧!誰有精采的東西,就來發揮,我確定資源、運作,基礎建設不會搖搖欲墜,能與時俱進。吳先生之前沒那麼重視基礎建設,他比較重視創作,但我的差別是已經很多東西在上面了,也還會有新東西,所以基礎建設不能倒、不能消失,要維繫、穩固、強健、可擴充。

問:2019對誠品來說是什麼年?對妳來說又是什麼年?

答:對我是思考的一年。誠品則是到日本發展,跨出華人社會的元年。但我覺得,老闆離開之後,一直到去年第四季,我才開始覺得我真的能思考。

在那之前也覺得要思考,會議到6點結束了,想說好,開始思考吧,後來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因為我要想的東西很難以這個方式出現,不是撥出一個時間來思考就行。

後來我就一個大的議題放腦海裡,像和老闆對話一樣,一直一直想,我慢慢發現,你讀什麼看什麼想什麼,都會串聯到那件事,你就知道那個東西好像開始運作了,有機會往第二層、第三層繼續想。

做誠品是寶貴的責任〉我不會說很喜歡 但想挑戰

問:妳現在做誠品,是一種責任感,還是興趣?

答:如果每個人一生都有他的責任要完成,我會覺得現在的責任是非常有趣、機會難得的,也是我該珍惜和把握的。我看起來是必須做這件事,對我來說也是很有挑戰性、激勵人心的,我不會說很喜歡它,但我想挑戰它,來吧!跟它較勁一場,想看看自己會如何。有這個機會,如果妳做得好,就會影響很多人。

問:《之間》提到爸爸很擔心媽媽,妳有時間陪媽媽嗎?

答:那天我媽才跟我說:「好啊,妳這麼忙的話,我就要去過自己的生活了。」我就說:「妳本來就應該過自己的生活,不用擔心,妳就去過吧!」我反而想鼓勵媽媽玩,我覺得她約束自己在賢妻良母的框架中那麼久了,就去瘋吧,做自己的事吧!

問:媽媽現在對妳的期望?

答:有個人可以好好照顧我。但我會跟她說:「妳不要再講結婚了,」她會說:「妳又知道了!」這種對話蠻常發生的。

我說,「媽妳也讀佛法,有結婚就有人照顧妳嗎?」她就會說:「妳又來這些歪理了,我不聽了。」但我覺得她希望女兒有個依靠、有人可以對話、有人可以陪伴,是做媽媽的心。

【本文摘自遠見雜誌3月號;更多文章請上遠見雜誌官網:http://bit.ly/2tTmc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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