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蛋革命】一顆魚蛋 撞出香港政治運動新舞台

香港的魚蛋(或寫成「魚旦」)就是台灣的魚丸。這個香港傳統小吃美食,就像台灣的甜不辣一樣普遍。茶餐廳、小食鋪、路邊小攤販都賣著魚蛋。車仔麵、河粉得加幾顆魚蛋,踩街逛夜市,手上拿一串炸成金黃色、放在香濃咖哩醬汁中熬煮的魚蛋,邊走邊吃,更是香港常民的小確幸。

常民美食成了革命象徵

而這顆非常代表香港常民文化的魚蛋卻在猴年開春第一天就引發一場讓全球矚目的街頭衝突──魚蛋革命。
旺角砵蘭街、亞皆老街一帶是熱鬧的舊商業區,食堂、小雜貨商店林立,入夜之後各式小酒吧、色情桑拿的招牌霓虹燈更勾引著路人的欲望。二月八日大年初一晚上,砵蘭街這條熱鬧的街道上,有十多檔賣魚蛋等熟食的小販來這裡擺攤,希望在新年人潮湧現之際大發利市。



這些是無照的流動攤販。香港從上個世紀二○年代就開始管理攤販、發放牌照,但無照流動攤販還是很多。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教師梁志遠回憶他一九九○年代住在旺角的場景:「每天晚上巴士停駛以後,總見數十無牌流動熟食小販盤據彌敦道及亞皆老街交界,蔚為奇觀。」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後,特區政府更進一步加強對無照攤販的取締。這些取締行動引起民間很大反彈,二○一二年香港各大學、民間社團組成了「聯區小販發展平台」,為小販發聲,倡議政府要制訂寬容小販的政策。
以往過年期間,官方對這些攤販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例如香港中低收入社區深水涉的桂林夜市,每年過年期間總是人潮川流。不過,近兩、三年來,官方開始在年節期間取締無照小販,春節特色之一的桂林夜市已被清空。二○一五年春節期間,網路上有人發起「我要真小販」行動,二月二十日年初二傍晚就在深水埗擺設地攤,抗議政府嚴格取締小販。

政府抓攤販,民間撐小販

去年春節,旺角夜市還是小販林立、熱鬧非凡;不過今年情況丕變。消息傳出政府要更嚴格取締小販後,二月八日中午本土派社團「本土民主前線」就在臉書上號召支持者到砵蘭街聲援小販。
「本土民主前線」是雨傘運動後本土派年輕人組成的團體。他們標榜的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要「武勇捍衛本土價值」,以實現「我城,故我守」。他們對來自中國內地的新移民保持警惕,發動反中國水貨客的「光復屯門」運動。他們還把特區政府形容為「扼殺了純正香港本土意識,背負了香港人的血統」的「港共政權」。發言人梁天琦是二十五歲的香港大學哲學系學生,已報名參選將在二月底舉行的新界東地方選區立法會議員補選。
本土民主前線在臉書上稱,香港食品環境衛生署職員說今年要「出一檔捉一檔」,他們號召民眾與其為小販感到惋惜,「不如直接行動,因為只有實際行動能夠帶來改變!」「今晚能否見到富有本土特色的熟食小販,就視乎香港的每一個『你』是否支持。」

九七之後官方首度定性的「暴亂」

大年初一那晚,最後演變成激烈暴力衝突。警方對空鳴槍、還以槍口指示群眾,這在更大規模的佔中雨傘運動中也未曾發生。一夜下來,六十多名民眾被捕,其中包括梁天琦。他當時在現場拒絕離開,宣稱是在進行「競選遊行」。
九日早上十點多,特首梁振英就很肯定地把這場騷亂定性為「暴亂」,並稱參與者為「暴徒」。警方也指控梁天琦涉嫌煽動本土派「暴徒」在街頭縱火並襲警,同時認定這是預謀行為,並到處搜索哪裡有囤積武器。梁天琦等三十七人被控涉嫌觸犯《公安條例》的暴動罪。這是九七回歸後,香港首次被官方定性為「暴亂」的衝突。



除了官方將這場衝突定性定調為「暴動」,事發後,最初香港社會的主旋律也是批評暴力──包括若干泛民主派政黨。以溫和議會路線為主軸的泛民,基本上是官民雙方各打五十板──雖有輕重之分。他們一方面批評港府的攤販政策、指梁振英引發民怨,一方面則忙著與暴力畫清界線,稱自己堅持和平抗爭。即使最激進、左派立場鮮明的社民連主席「長毛」梁國雄也不認同部分群眾過度使用武力,他認為這無助改變社會,更會嚇走群眾。
社運團體內部,對這場「魚蛋革命」一開始也出現失語狀態。一些媒體上的評論、發言也指責激進的本土派團體「騎劫」(綁架)了攤販。

傘後年輕世代的新運動

這些反應一方面表現出香港社會對激進本土運動的恐懼以及不知所措。泛民政黨的主流害怕街頭抗爭失控,堅持「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抗爭紀律,卻也讓他們在前年的雨傘運動中失去了影響力,未來恐難再獲得年輕選民青睞。而社運團體的失語,則反應出香港社運團體中的立場之爭。
從保衛天星碼頭運動(二○○六)、反高鐵運動(二○一○)以來,香港本世紀初幾場重要的社會運動都是由所謂的「左膠」(嘲諷左派的用語)主導。帶有俄國民粹草根氣質左膠們毫無疑問具有香港本土意識,上述他們致力的運動也都在強化港人的歷史主體意識。不過,他們運動路線著重在左派的階級分析,對中港關係不像激進本土派採取斷然割裂的立場,他們關切支持中國的民主化,對中國新移民與觀光客持較寬容的態度。
上述社運開展「後八○」世代的社會政治啟蒙;佔中則預示了「後九○」世代的運動展開。年輕世代本土意識愈來愈強,認為香港與中國兩地的民主化毋需掛鉤,他們標舉「香港民族論」。一四年反對新界東北開發計畫的抗爭中,激進本土派已介入爭奪主導權,進而發生了衝進立法會事件。而在「撐小販」運動中,也看到「左膠」與「本土膠」的矛盾。
香港深具影響力的文化人馬國明在一四年寫了〈小販:拉濶香港民主政治的最佳盟友〉一文,就稱小販是「抗衡地產霸權的正義朋友」、「開拓城市空間的開墾者」、「本土文化的生母」,並「帶領市民重塑城市的『感知空間』」、「突破市民的『中產想像』」。這麼豐富的客體,當然也是各路敏銳運動者亟想介入的議題──雖然馬國明抱怨泛民政黨長期忽視小販的重要意義。

政治身分與中港關係成焦點

如前所述,港府在九七之後進一步限縮小販發展空間,二○一二年就有「聯區小販發展平台」的成立。過去,支援小販的社會運動論述多與階級分析結合,強調小販是「地產霸權」的受害者。政府為了地產開發商的利益,趕走了聚集在空地上的小販,這些小販也租不起地產商的店鋪。政府在觀光景點引進西式餐車,目的在吸引觀光客,與本地庶民日常生活毫無關係,而且餐車的進入門檻也非市井小販能擔負得起。
相對的,本土民主前線撐小販的主要理由不是階級,而是強調小販具有「本土特色」。九日凌晨,本土民主前線的臉書不斷號召民眾前往保衛小販,並寫道:「我哋(們)熟悉嘅(的)香港已經消亡將逝。此刻,我哋可以做嘅,只剩革命一途。」
就如前年朱耀明牧師等佔中三子發起的和平佔中,卻發展成遠非三子能掌控的雨傘運動,政治社會運動的發展永遠不會按表操課。這次魚蛋革命不是目標、手段明確的革命行動,卻是「後雨傘」時代新政治社會運動的具體實現。



雨傘運動之後,香港政治身分以及中港關係成為公民運動關注焦點,少數左翼開始走向本土,號稱「本土左翼」。研究香港公民運動的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吳介民指出,運動最主要的分歧線是社運派與政運派的區分。後者以本土派為主,目標在參政,這次發起撐小販行動的本土民主前線就屬於政運派的勇武化先鋒。勇武號召一直是以網路鼓吹為主,「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號召會不會發展成為常態性的街頭游擊行動?或者,本土勇武派將與選舉策略結合?」吳介民指出。

港版五二○農民運動

這場「魚蛋革命」對香港政治發展的意義有點類似一九八八年台灣發生的五二○農民運動。當年那場解嚴之後首次嚴重的街頭暴力衝突嚇壞了台灣社會,民進黨內部也忙著和農民背後的新潮流系切割。農民運動沒有成功,社會激進化的力量卻推著台灣民主化加速向前衝撞。不到三十年後,新潮流已成民進黨內最大派系、台灣政治領域最有影響力的行動者。這些都不是二十八年前可以「預謀」的。當然,港台兩地最大的差異還是台灣在長期的選舉操作下,政治團體已形成較健全的組織運作,而這是香港的政治團體所沒有的,也是香港本土勇武政運派的一大挑戰。
也許「革命」撐不了小販,也許這根本稱不上一場「革命」,不過猴年開春之夜已開啟了香港政治運動一個新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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