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潛‧紀實‧《海》

揹著水肺潛入海底,用影像記錄台灣海域近30年,觀察到生物數量銳減超過一半,每次下海都像是為生物拍攝遺照。
台灣四面環海,身為海島的子民,卻總是要到其它國家的海域,才能找回記憶中台灣海洋的樣貌。
生態紀錄片導演柯金源,總是想要再做點什麼。於是他以鏡頭紀實,製作出59分鐘的紀錄片《海》。沒有旁白、沒有音樂,就像一首無聲的交響詩,希望大家能夠重新凝視,曾經屬於我們的海洋。
登船、出海、穿上潛水衣、背起水肺、備妥水中攝影裝備、測試功能,而後縱身一躍跳入大海。在變化的洋流中吐納,看著呼出的空氣化為氣泡,緩緩上升。
蹦火漁業即將失傳,柯金源記錄金山磺港漁港這項古老的捕魚方式。
自1990年起,紀錄片導演柯金源的日子,多半都是這樣泡在水中度過的。
長時間關注生態議題,柯金源的鏡頭記錄了不少海平面以上、關於我們土地的故事,但是一提到海洋,他承認自己的關注與熟悉是多了一點,尤其是看到台灣海域生態的獨特性,以及在20年間發生不可恢復的劇變,有種無以名狀的憂心。

重新.凝視海洋
出生成長於彰化伸港靠海邊的農漁村落,柯金源對於海洋環境自然有著一份獨特的情感,他選擇以「時間軸」的概念拍攝,「田野調查」的方式記錄,為大海發聲。
由於早期必須使用底片式電影攝影機,吃光重、對焦時間長,影像記錄在水面下是相對困難的。直到數位式器材的出現,才改變拍攝模式,提升了畫素品質。
雖然柯金源多年來拍攝過許多珍貴影像,也陸續製作成專題在公視《紀錄觀點》與《我們的島》節目中露出,他心中仍有一個未竟的使命,希望製作出一部完整的海洋紀錄片,可以重現環境與變遷,於是萌生了重拍的計畫。
這個計畫在2009年啟動前製企劃,2010年開拍,以高畫質新式機器拍攝長達5年的時間,終於在2016年初推出,一部集結了35段鉅觀式生態影像的海洋紀錄片《海》,於公視紀錄片平台首次播出。
隨潮汐漂來的人造垃圾,突兀的掛在蚵架上,柯金源用鏡頭記錄海洋生態遭受到的傷害。(莊坤儒攝)
紀錄片第一幕,龜山島的海底熱泉噴湧而上,無數氣泡在海床上滾動推擠的聲音,成為影片開場的唯一的音源。
柯金源說,「這樣的海底火山在全世界是很少見的,台灣旁邊的海域就有了,我們除了錄影,也錄音記錄下海底噴泉的活動,讓大家感受台灣確實是一個變動的島嶼,我們動態十足。」台灣每年有感地震超過2,000次,是一個地震頻繁的島嶼,柯金源希望藉由紀錄片的開場白,讓觀影者了解到這樣的動態性,其實是源自於海平面以下的世界。
串接起35段影像的海洋組曲,依序呈現出地質歷史、生物演化、人類生存、生態環境的崩壞與復原……,每一段影像各自代表不同的故事,也以明星物種來傳達敘事意象,「二十幾年來的觀察累積,才有《海》的呈現,與其說是紀錄片,不如說這是一段具有故事性的引言。」柯金源跨越時間尺度,記錄線性觀察。

靜心.聆聽海洋
關於海的拍攝與後製,柯金源這次選擇了吃力不討好的方式來表現,沒有旁白敘述,也沒有配樂音效,純粹只留下海底的聲音。
「純粹只用真實的影像與漁人對話來呈現,是希望大家能以更沉靜的方式來凝視影像所傳達的資訊,如果加入音樂、旁白,閱聽者情緒被感染,可能減低了我希望大家凝視的意涵。」柯金源表示,多數人沒機會縱身入海,沒「聽」過螃蟹走路、魚類的叫聲、以及鯨魚呼喚寶寶的語言,他希望提供另一種聆聽海洋的方式,「這也是提供平常大家比較少閱讀的方式,去閱讀海洋豐富的生命樣貌」。
公視《我們的島》製作人于立平談起製作過程,表示《海》的初始企劃是考量物種的各個家族,以及人類的守護,這種呈現手法很討喜,也具有教育意義,「但柯導認為這樣的呈現不夠原創,他希望在東方的環境美學中,能多一些原創精神,他說,如果台灣的作品在國際上要發聲,原創性會是關鍵。」
西巴丹島海域,成群的鯖科魚類是海洋資源保護的成果,台灣也曾經擁有如此豐富的漁業資源。
不希望模仿英國BBC以及國家地理頻道等記錄式專題的表現手法,于立平笑說柯導這次走的是「省話阿伯路線」,他近幾年的作品常採用此模式,但捨棄音樂這倒是第一次,「粗剪輯之後,柯導先將所有的影片分成一段一段的形式,再拼貼出整部片的流程,期間經歷過多次的重新排序組合,我們不斷尋找適合的配樂,但後來發現,無論是影像配合音樂,或是音樂配合影像,都嫌匠氣,最後才決定完全捨棄配樂。」
長時間與柯金源搭檔,負責水中攝影的郭道仁教練曾說,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海洋,這部片子有點像是給大家一個思考,一點留白,希望觀眾慢慢進去,進去之後,會找到自己對於海洋的感動。

潛游三大洋.找台灣記憶
藉由《海》的拍攝,柯金源拍攝到自己追尋超過20年的大翅鯨,內心相當感動。「從1990年一直等到2001年,我才在蘭嶼的海灣第一次看到大翅鯨洄游至台灣海域,當時牠大約停留了一個月,我們雖然租船出海卻無法下海拍攝,因為船一靠近牠就不見了。」柯金源回憶說,當時就只能在船上或是岸上遠望,而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其實在日據時期,台灣南部海域是熱門捕鯨場域,甚至有專門的捕鯨碼頭,1930至1940年期間捕殺的數量非常多,現在早已經禁捕了。


澳洲聖誕島紅蟹必須跨越陸地至海中產卵,台灣陸蟹的保育,正面臨棲地與飯店開發的環保問題。
為了重現台灣曾經是大翅鯨洄游的故鄉之一,柯金源與團隊特別轉機四次,飛了六千多公里,遠赴南太平洋的東加王國尋找大翅鯨的身影,「才抵達第一天,就把我二十幾年來想拍攝的畫面全部拍到了,真的很感動,還記得當下自己問自己,這是真的嗎,夢想成真了嗎?……雖然很想更仔細的端詳牠,但還是提醒自己是來工作的,即使是幻境,也要立刻用攝影機翔實記錄,就怕牠很快又游走了。」
紀錄片的攝影者必須收拾起鏡頭背後的情緒,但這次柯導內心的激動,連鏡頭前都可以感受得到。同行的于立平難忘柯導上船後雙手仍緊抓著攝影機,全身不停顫抖,不知是因為體力用盡亦或是內心激動,于立平當時也感受到這股感動,「我們每天在海上等待都超過12個小時,等到之後還必須花幾個小時感受大翅鯨的接納,確定牠不會跑掉,才能慢慢下海拍攝,然後聽到牠的叫聲,看到牠躍出海平面,這一幕是很動人的。」
因諸多人為因素,導致許多珍貴物種不再頻繁出現於台灣海域,所以柯導選擇出國拍攝,他想要用影像提醒大家,應該用正確的相處方式,永續珍視我們的海洋資源。
為了拍攝鯨鯊自在的游動,柯金源也吃了不少苦頭,從東海岸一直找到西海岸,包括澎湖的南部海域都去找過,最後只能拍到鯨鯊誤闖入漁民的定置漁網,以及海洋大學研究團隊追蹤研究後放回海中的過程,呈現不出鯨鯊洄游至台灣海域的真實感,最後他只好遠赴菲律賓拍攝。
每年春末至夏初是恆春珊瑚集體產卵的季節,《海》拍攝到了這個十分珍貴的畫面。
珊瑚在熱帶海域中集體產卵、百萬梭魚大軍成漩渦狀迴游、天竺鯛悠游於馬尾藻海之森林、抱卵陸蟹穿越馬路至海邊抖下滿肚子的卵、史前活化石鱟在潮水漲退中被推擠至岸邊產卵、蘭嶼達悟族人遵循老祖宗捕飛魚的儀式、東北角海女徒手採集石花菜……,為了這些畫面,柯金源平均每年用掉超過200個氧氣瓶(水肺),還得隨時與各地漁民保持聯繫,他捨不得放過任何一種魚類洄游的路徑,為記錄珍稀物種,行蹤遍及三大洋。
柯金源也長期記錄台灣的離島海域,十多年來每年提出申請,希望到太平島海域拍攝,但不容易獲得許可。
登島前得搭乘每個月只有1趟的補給船,只能睡在貨甲板上臨時的貨櫃屋,來回要花上7天的時間,熟悉的人都知道有個小祕密,就是柯金源非常容易暈船,在船上載浮載沉去回各3天,他都必須靠暈船藥撐過去,前前後後共去了3趟,才拍攝到綠蠵龜上岸產卵的畫面。
回顧在台灣拍攝紀錄片近三十年,從早期傾向事件的揭露與批判,中期希望能夠在多元的台灣社會凝聚共同的價值觀,到現階段召喚公民的力量來守護台灣的環境,柯金源感受到的是更多正向的改變,「台灣經過二十多年的教育、催化,公民覺醒的意識慢慢深化、成熟,來自民間的力量可以影響政府的環境保育政策,而且媒體在台灣很民主,可以拍、可以說、可以批評,給予用影像記錄台灣的工作者很大的空間。」
台灣曾是大翅鯨重要的繁殖地與覓食區, 2001年柯金源曾在蘭嶼看見過,從此再沒遇到,2015年遠赴東加瓦瓦烏群島海域一償共游宿願。
山爬累了可以休息,背氧氣瓶下水則無處停靠。柯金源曾經幾次被強勁的洋流帶離拍攝區域,甚至差一點就海漂到日本海域。記錄海洋的甘苦,總要在跳下水的那一刻才真正冷暖自知,經常在水中泡了幾天,也拍不到任何可用的畫面。
海洋是永遠都拍之不盡的,柯金源計畫將《海》無償公開,也已經剪輯出46支有配樂的短片放上網路,希望能讓更多人看見這個大自然的母體。
紀錄片結束前,畫面停留在郭道仁教練幫助軟絲的復育,以及柯金源獨自漫游於消波塊遍布的台灣海域之中,彷彿提醒著我們,陸地上一切的污染最後都將由大海來承受,海洋最後會走向希望或是崩毀,還有接續未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