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歌的對話──走在回家路上的羅思容

「田園女聲」、「最佳客語歌手」、「客家女性創作人」……等稱號,似乎都不足以定義羅思容。
這一位「半路出家」的創作人,以詩、畫、音樂為媒介,傳達她回歸生命、鄉土、自然的想望與態度。即便《攬花去》專輯讓羅思容一舉拿下第23屆流行音樂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與「最佳客語專輯」殊榮,但如果一定要找一個鮮明的定位,她希望撕去「客家」的標籤,選擇一條更寬廣的「詩歌」與「女人」之路。
且聽這位女性創作人,如何以如詩的歌謠,與生命激昂對話。
工作室位在居家頂樓,羅思容在露台上養花蒔草,一個看似不大的空間,竟種了百餘種植物,而放置屋中的一盆喜好陰濕的蕨類,彷彿獲得特別滋養似地,長得恣意張狂。
茶桌上待客的醃漬葡萄乾,是羅思容親手以花雕酒、松針醋泡製而成的,強調健康、自然、無添加。
走進羅思容這一方創作天地,一種屬於陰性的、自然的、生命力旺盛的、不斷追求平衡的生命符碼,昭然若揭。「我希望能夠還原到比較自然儉樸的生活方式,不盲目追逐」,她說。

孤毛頭與其成員
2007年,羅思容47歲初試啼聲之作《每日》,一鳴驚人,引起各方關注。
2011年出版的第二張專輯《攬花去》,更橫掃流行音樂金曲獎、金音獎、華語音樂傳媒大獎、華語金曲獎……各大獎項。音樂評論人張鐵志盛讚其是:「客家老山歌與美國藍調傳統的精彩對話」。
去年,羅思容突破客家女性的框架,選擇12位跨世代、跨族群的台灣重要女性詩人,包括陳育虹、杜潘芳格、顏艾琳、馮青、阿芒、張芳慈、零雨、阿翁、利玉芳、蔡宛璇、隱匿等,將其詩作譜曲歌詠,製作國、台、客語三聲帶專輯《多一個》。


羅思容出版的作品不多,卻張張受矚目。
此專輯獲得第16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民謠音樂人獎」,廣播人馬世芳推薦表示,以詩入歌不是容易的手藝。「那幾首帶著藍調韻致的詩歌,他們像地心冒上來的湧泉,那是靈魂深處才有的熱度。」
半路轉業、中年成名,羅思容坐實了她「孤毛」本性。
「孤毛」是客家用語,以一種近乎狎暱、諷刺、打趣的口吻,來形容人桀驁不馴、變鬼變怪。「變鬼變怪、自由自在」這是羅思容下的註解。她有一首歌曲名就叫〈孤毛頭〉,歌詞寫道:「山上有幾百幾十隻的猴子,你的內心就有幾百幾十隻的猴子,變鬼變怪,自由自在……」。
「孤毛頭」於是也成了個性鮮明的樂團名。5名成員中除了作詞、作曲、主唱一手包辦的羅思容外,還有弦樂器陳思銘、吉他手黃宇燦,以及民謠口琴手傅博文,大提琴陳主惠。
雖然創作的原型來自羅思容,但既然要成為一首眾人聆聽之歌,就少不得集思廣益的修飾或鋪陳。「每位團員、聲音都是主體,大家一起討論,表現自己,也聆聽別人。」羅思容說,在一遍遍的磨合、聆聽後,團員間培養出十足的默契。

巫性的解放
話說,羅思容何以在年近半百之時,走上詩歌吟詠之路?
「你是透過什麼來感知自己的存在?」羅思容問。
「創作讓我感覺存在,」羅思容說,自己常覺得要釋放什麼,卻又感覺與世界格格不入;有時孤絕,有時又很能融入;有時熱情,有時虛無。「種種矛盾,透過創作,讓我得到解放。」
有段時間羅思容繪畫、有段時間寫詩,近年則創作歌曲,對她而言,用什麼媒介創作不重要,重要的是抒發內心的渴念與想像。「現階段,音樂與歌詠仍是最豐沛的創作。」她說。
孤毛頭,是團名、歌名,也是羅思容的個性,變鬼變怪,自由自在。
馬世芳曾說,羅思容的音樂有一種巫性,具有抽離現實,到達另一個世界的轉移力量。
對此,羅思容解釋:「詩是最古老的巫言。巫,指的是文明的核心,巫者可通天達地。」羅思容說,或許就是這股轉移的力量,讓創作者得到解放,聽者也得到共鳴。
也有人說,羅思容的音樂是客家與藍調的結合。羅思容指出,藍調是非洲人進入美洲大陸時,在生離死別、不知明天在哪裡的當下,透過歌詠來抒發。目的在見證自己的存在,並不是唱給別人聽的;客家山歌也是生活中隨口吟唱,並非為了表演。「這種歌詠的精神狀態,在我身體中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來一碗鄉愁如何?
雖然不願意被定位為客家女性創作者,但羅思容不諱言,自己的確是從客家出發。
「語言是文化的密碼,」羅思容表示,語言是族群的思維模式,也是價值認同。以客家為例,客語裡手部的動作、形容詞特別多,「因為客家是一個勞動的族群,語言中細膩的手部動作相對較多。」
而羅思容的客語歌謠創作,起源於那一度漠視、而後又重拾的鄉愁。
「來一碗鄉愁如何?」羅思容笑問。什麼是鄉愁的滋味?對羅思容而言,七層塔炒蛋酒是她永遠的鄉愁。
七層塔,也就是一般人稱的「九層塔」。羅思容說,一來客家人較晚來台,多地處土壤貧瘠的丘陵或山地,種出來的塔花層數較少;再加上七與九都表多數,但客語發音七比九容易且好聽,因此客家多稱「七層塔」。
物資不充裕的年代,客家勞動階層會藉由七層塔補精益氣的功效來強壯筋骨。「母親覺得疲累時,就採一把七層塔,撿兩個雞蛋,做一盤七層塔炒蛋酒,讓身心得到滋補與解放。」
羅思容與孤毛頭樂團是一個小小聯合國,因此融合出來的音樂也多元而豐富。
七層塔的滋味,羅思容一度或忘,直到自己結婚、生女,媽媽帶著自己種的七層塔來探望,做了七層塔蛋酒給她補身,「我一邊吃、一邊掉眼淚,吃到了滿嘴的鄉愁。」羅思容說:「生命與根源的連結,就是這麼直接,毫不隱藏。」
「客家女性很辛苦」,羅思容說客家女性舉凡田頭地尾、鍋頭灶尾、針頭線尾、家頭教尾……,什麼都要會做。2008年,她有機會參與新竹關西北山社區工作坊,帶一群客家阿婆說自己的故事。一位93歲的阿婆說,自己除了賊不會做之外,什麼都會,「做牛做馬,只是少了一條尾巴!」
為此,羅思容心心念念要為客家女性寫一首「安魂曲」,於是寫就了〈七層塔的滋味〉。
「一息息介(一點點的)感情,長長介(的)留戀,有麼介(有什麼)還留在嘴角,這就係(是)七層塔介滋味;一息息介慾望,重重介追求……」
羅思容隨性唱將起來,聲調中那化不開的鄉愁,一如九層塔滋味般濃烈。

走在回家的路上
「離家的路上離家的風/離家的時節離家的夢/離家的女兒遊走四方/離家的女兒在路上/離鄉的女兒不離腔……」
〈離家〉是羅思容的自況。
「因為離家,知道離家多遠,回家的路就有多長。」她說。
也有人說,寫作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對羅思容而言,歌謠創作的確是「回家」的路徑之一。
從客家、自己生命的根源出發,但羅思容並不受限於客家,「生命還要繼續出走,繼續上路,」她說,自己更關切的是所有女性的命運。
離家的女兒在路上,離鄉的女兒不離腔。
客語是羅思容最早接觸的母語,但其實國語和台語也是她熟悉的生活語言,創作起來絲毫無障礙。去年出版的《多一個》專輯,就收納了國語、台語、客語三種語言的詩歌創作。
首先是「海選」。羅思容選詩的過程,有如蝴蝶採蜜一般。先大量的讀詩,靠著讀起來的聲音與想像,來判斷是否有「立體的聲音」。「我靠直覺立刻就能判斷是不是我的菜」,她說。
接下來是大量閱讀詩人的作品,瞭解、理解每一位詩人獨特的語境、言說方式、觀看世界的角度、關懷的面向等等。「我希望選擇的是詩人原創、獨特的作品。」

女性與詩的結合
「以詩入歌」本是傳統,從詩經、楚辭、樂府、唐詩、宋詞比比皆是。但進入白話文、現代詩時代,解放了語言的自由度,雖不是稀釋、白開水化,但與對仗、押韻的古詩卻有天壤之別。
在羅思容眼中,以詩入歌的難處,等同於生命該怎麼活。「態度、體會是關鍵,」羅思容說,自己希望透過唱詩,也能夠把文字的形音意,言外之意、意外之情表達出來。「旋律不是服務詞,詞也不服務歌,而是共生共榮的世界。」
「做為一個唱詩者,最重要的是要將文字背後的情感、文化的質地立體化。」羅思容說,以詩入歌,為了合音律、節拍,很多人會去修改詩作的文字,她選擇完全保留原詩原味,致力讓詩與歌互為主體,共同孕育新生命、新世界,一直不斷的嘗試用不同的方式表達,直到滿意為止。

關於故鄉的一些算計
要翻過幾個山頭
才能經過那個土地祠
要經過幾個土地祠
才能出現那條小溪
要種幾棵松樹柏樹
才能到達那片密林子
……
零雨的〈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羅思容讀來感覺像一幅卷軸般,慢慢在眼前延展開來。「作者一步步地探問、尋找所謂的故鄉,我編曲時,並不急著尋找答案,而是給人一種一起攜手同行的感覺。讓生命像一幅水墨畫卷軸般,慢慢攤開,慢慢收起。」
羅思容無論在任何舞台,總是光著腳丫演出,她說接了地氣歌唱,讓她踏實而更具生命力。(羅思容提供)
羅思容對這首詩特別有感,創作起來也格外順利。「我讀完這首詩,5分鐘之內就唱出來了!」
詩人聽了羅思容的作品都相當「驚豔」,覺得她賦予詩一種新的可能、新的生命。
詩人陳育虹第一次在座談會上聽到自己寫的〈我告訴過你〉被譜寫成歌後,幾乎淚崩在現場,無法言語。
我告訴過你我的額頭我的髮想你/因為雲在天上相互梳理我的頸我的耳垂想你/因為懸橋巷草橋弄的閑愁……
歌謠中幽微的怨懟,似乎撥開了詩作中隱藏的核心感情。
國、台、客語,羅思容都敏銳,創作起來也都深刻。以國語發音的〈超級販賣機〉,是對現代文明的控訴;是一種搖滾的心情,「創作過程中,感覺自己長出力氣來,對抗巨大的科技文明。」
在羅思容眼中,每首歌都像是一顆生命的種籽,自己長成自己的樣子。
「每首歌、每盆植物、每個人,都有自己原生的樣態,我希望我可以更貼近、還原這種原生的狀態。」身上掛著十字架的羅思容,沒有特別的宗教信仰,追求的只是平衡、和諧,回到自然的本心。「就像地球一樣,雖然傾斜,但自有其運行的軌道。」
而世俗與神聖在她看來也不是一刀兩切。「創作作品是高於人的,當心靈進入一種狀態時,當下宛如先知。」她感性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