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跋涉‧追鶴征程 台灣生態探查隊 西伯利亞極地冒險

2014年冬天,一隻迷航的西伯利亞白鶴在台灣刮起一股追鳥旋風,小白鶴停留的五百多個日子裡,不只在人們心中留下美麗身影,台灣的生態復育、農地耕作,甚至孩子的營養午餐等,都因為這意外的訪客而起了漣漪。今(2016)年夏天,一支由台灣生態工法發展基金會執行長廖仁慧領隊,同行還有基金會副執行長邱銘源、台大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副教授丁宗蘇、台江國家公園管理處保育課課長黃光瀛、紀錄片導演張博鈞共5人的探查隊,穿上繡有白鶴臂章的綠制服,開啟一段遠赴西伯利亞極地的冒險旅程。
因為一隻迷途的西伯利亞白鶴,串起了人和鳥之間的奇幻旅程。台灣探查隊跋涉至北緯70度、東經147度的西伯利亞凍原,在30公分苔蘚的下方依舊是永凍層,只有在夏季短短的100天裡看得見綠意。(邱銘源攝)
2016年6月20日,西伯利亞探查隊從台灣出發,先飛韓國轉機到俄羅斯,一轉二轉三轉到雅庫茨克,換上探查隊的小綠人制服去拜會俄羅斯科學院,簽署台俄合作備忘錄,再從這裡飛3小時進入北極圈,抵達有人居住的最後一個一千人城鎮喬庫爾達,採買8天的糧食後搭乘2小時小艇前往基地營,與俄羅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部,研究西伯利亞白鶴二十多年的謝爾蓋及其助理陸思蘭會合。

一趟非比尋常的旅程
離基地營3公里有一處獵寮,獵寮再過去3公里有一座研究站,謝爾蓋告訴探查隊,研究站再走2公里,有西伯利亞白鶴的巢位。
平地的6公里,快走的話只需要1小時,在夏季的北極苔原,必須穿上沼澤裝跋涉,一腳陷進去一腳再拔出來,沒有經驗的人通常都要連續走上12小時。
所以這是一趟不正常的、非比尋常的旅程。
「會有這趟不正常的旅程,是因為一隻迷路的傻鳥,還有一群善良、天真、溫暖的人,讓我們到這極北的西伯利亞,北緯71度的地方,來看鳥類的繁殖地,拍攝白鶴在夏天的家,以及了解極地鳥類學者的工作實況。」旅程回來,丁宗蘇在臉書上寫道。
飛過四段航程與兩小時的水路,超過6,500公里的直線距離,揹著重達149公斤的重裝備,台灣的探查隊終於第一次走進西伯利亞的凍原。左起:謝爾蓋、丁宗蘇、黃光瀛、尤力、邱銘源、廖仁慧及張博鈞。(陸思蘭攝)

西伯利亞白鶴迷航台灣
「迷路的傻鳥」就是被台灣人暱稱為「金山舞告鶴」的西伯利亞小白鶴。鶴群以家族為單位遷徙,小鶴原來應該跟著爸爸媽媽從西伯利亞繁殖地飛到中國大陸江西的鄱陽湖保護區度冬,在繁殖地與鄱陽湖之間,還有一處吉林的莫莫格自然保護區可以休息,但小鶴沒有停留在莫莫格,沒有到鄱陽湖,也許因為一場風暴,也許父母發生了意外,總之牠繼續向南飛,孤獨而勇敢的,飛到了彭佳嶼,再飛到台灣,降落在金山清水溼地。
這是台灣的第一筆記錄,不但是第一筆,小白鶴還是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皮書及華盛頓公約附錄中被列為嚴重瀕危的動物,全球僅存3,500到4,000隻。
而更令賞鳥人和遊客瘋狂的是,這隻白鶴不怕人,牠甚至直直走向人群,近到用手機就可以拍。
來自西伯利亞的白鶴因為迷航來到台灣,這位意外的訪客為台灣的環境生態帶來改變的契機。(莊坤儒攝)
「時間,地點,一切都是老天爺的安排。」邱銘源說。
那是2014年的12月冬天,當時生態工法發展基金會已經成功復育八煙聚落梯田,並認養清水溼地兩年,正在進行「金山倡議──清水溼地地景維繫與產業深耕計畫」,他計畫投入至少5年,最終目標是復興已有三分之二面積陸化的清水溼地,以友善耕作,種出足以供應金山4所中小學,1,800位孩子營養午餐的白米,同時讓來台灣度冬的候鳥,有一塊放水面積足夠的棲地。

白鶴來了,農田生態回來了
小白鶴來了,但沒有人知道這位天降的意外訪客會停留多久,也找不到照顧野地白鶴的文獻資料,譬如一天吃200顆福壽螺營養夠不夠,但既然老天爺讓牠選擇了清水溼地,又成為全國性的頭條新聞,邱銘源決定「借力使力」,為小鶴寫日誌,也把林務局、農委會、新北市動保處、農業局一起拉進來,加上專家學者和紀錄片導演,「把格局做大,讓大家看見清水溼地,看見農業的問題與台灣的未來」。「大家」不只是台灣,還包括日本、韓國、俄羅斯、中國大陸,在苦尋不到俄羅斯的白鶴專家之際,生態工法發展基金會行文外交部,駐俄代表處趙世絢大力幫助,終於獲得白鶴繁殖區的第一手資料。
仙女木
杜香
北極柳
白毛羊鬍子
小白鶴故事便有了兩個平行發生的舞台,一個在清水溼地的「小白鶴基地」,被小白鶴欽選為住宿區的地主,為了保護牠,或在農地放水,或不施灑農藥,幾乎天天到溼地站崗的攝鳥人陳聰隆拍下不少小白鶴與老農黃正俊、郭枝旺互動的畫面。然後隨著小白鶴的性成熟,越來越常翹家高飛,尋找回家的路,最驚動八方的一次,是牠三更半夜出現在松山車站,那天邱銘源才從鄱陽湖回到台灣,家也沒回就直奔松山。
良善會擴散,並且形成循環。小白鶴沒來之前,溼地只有0.5公頃友善耕作,第一年多了3公頃,2016年的目標是10公頃。

極地跋涉,萬里長征
另一個舞台的覆蓋面積又遠又廣,循著小白鶴的遷徙路線,邱銘源與張博鈞倒著走,先到日本看另一隻迷途的小白鶴,再赴鄱陽湖保護區,拜會中國科學院學者賈亦飛,並與國際鶴類基金會接軌,結識了基金會公益攝影師鄭忠杰,他是第一位遠征西伯利亞拍攝白鶴的攝影師。他們接著深入莫莫格,見證白鶴如何在全球氣候變遷之下,失去棲地,失去食物;最後獲得文化部與緯創人文基金會總共新台幣600萬元的補助,前進西伯利亞繁殖區。
其中沒有一步走得輕鬆,也沒有一步非走不可,「消費小白鶴」的批評時有所聞,農民對「徵收土地」的疑慮也未曾消解,但邱銘源認為批評者並沒有看到基金會在地方上的深耕,如果不是真心想在地方上做事,復興環境與產業,他現在還是高公局的工程師。
台江國家公園管理處保育課課長黃光瀛以夾鏈袋加上酒精浸泡採集到的昆蟲標本。(邱銘源攝)
小白鶴停留的五百多天裡,在許多台灣人的心中留下感動的身影。(莊坤儒攝)
2016年5月12日,滯留金山521天的小白鶴終於真正離開台灣,這五百多天,有四萬多人次來看小鶴,包括1,200位外國人,全世界沒有多少人能夠以如此貼近的距離看一隻西伯利亞白鶴,也只有這裡,曾經出現白鶴與蓮花共舞的畫面。
一個多月後,西伯利亞探查隊按照原定計畫出發。
七、八、九三個月,永晝的西伯利亞凍原宛如天堂,但天堂也可能在一瞬間,因為從北極海吹來的暴風,而變為險地。探查隊在基地營安營紮寨的7天中就經歷到了,那天留守的人與前往巢位搭偽帳拍攝的導演失聯,十萬火急的尋找、漫長的等待與不確定性,足以拍成一部絕地救援,但老天爺終究站在探查隊這一邊,全員平安,不過一天一夜,張博鈞就拍到了雛鳥破殼而出的畫面。
回到人間後,探查隊盤點成績:負責植物標本採集的廖仁慧和邱銘源協助農委會特有生物中心和中研院採集近30種極地苔原植物與14種苔蘚,加上馴鹿頭骨一副;黃光瀛採集到近20種昆蟲,以及遊隼的監測記錄;丁宗蘇採集到萬年猛瑪象的象牙,不過這必須有採集執照才能帶出來。
鳥類名錄經過丁宗蘇和黃光瀛的統計,總共發現10種鳥類的繁殖巢位,並且至少記錄到40種鳥種,幾乎都是華麗的繁殖羽的個體。
台灣的植物採集與生物調查,這是無法再北的北方。
張博鈞則成為華人完整記錄白鶴生活史的導演,也是第一個拍到白鶴繁殖紀錄的台灣人。
執行長廖仁慧採集北極圈的苔蘚與植物標本。 圖為石蕊cup lichen。(邱銘源攝)

感動漣漪,未完待續
故事不會就此結束,生態工法發展基金會將繼續支持謝爾蓋的研究,已經簽下的5年合作協定,每年1萬美金,包括邀請謝爾蓋來台灣研究候鳥遷徙,以及作為台灣年輕研究生遠赴西伯利亞跟隨謝爾蓋學習的經費。
如果有人要問,遠離腳下的土地,這樣的壯遊,意義何在?
出發前邱銘源就問過丁宗蘇:「從生態學的觀點,台灣和西伯利亞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他回答「頂多台灣的候鳥很多從西伯利亞飛來」。邱銘源想,也許這就是「關係」,台灣記錄到的六百多種鳥中,有近一半為候鳥、過境鳥、迷鳥,而其中的100到200種,來自西伯利亞,「但我們對西伯利亞一無所知?」
「我造訪過很多荒野,但從來沒有遇過如這次苔原這樣的鉅大、原始、豐富、純淨、冷酷與脆弱。」但親身經歷過了,丁宗蘇的感悟,就像約翰威廉斯的小說《屠夫渡口》寫到的年輕男人,只有在屠夫渡口的日子,「他才感覺到大自然赤裸裸地向他展現那股強制的力量,強大得足以否定他的意志,他的習慣,他的思想。」
這是在西伯利亞的極圈升起的第一面中華民國國旗,也是第一次進入北極圈的台灣探查隊。左起邱銘源、廖仁慧、張博鈞、黃光瀛及丁宗蘇,前方為猛瑪象的象牙及麋鹿的頭骨。(陸思蘭攝)
西伯利亞苔原便具有這樣的力量。「在那樣的荒野,人類和野生動物一樣的原始。」廖仁慧說。
回來台灣的途中,其中一段探查隊搭了56小時的西伯利亞鐵路,每一個人都在這趟旅程帶來心境上的轉折:邱銘源思考如何繼續推行友善農業以保護棲地;在火車上讀完李維史陀的《憂鬱的熱帶》的丁宗蘇也同意,「這趟旅行對我們最大的改變,不是增加吹噓的題材,而是讓我們對棲地營造與棲地保護的使命感,更加堅定。」
黃光瀛則告訴邱銘源,因為這趟旅程,他才有機會與自己的靈魂相處,深度對話,並親眼目睹因為地球暖化,不斷冒出甲烷泡泡的冰湖,「我們一定要為地球做一些事」。
而在金山清水溼地,學生繼續吃著在地、最短食物里程、友善耕作的小鶴米,而老農黃正俊擴大了他的蓮花田面積,癡心等待小白鶴回來……
西伯利亞凍原的夏天,所有生物僅能利用這短短的100天努力繁殖下一代,在完全沒有地標的廣袤大地,讓探查行程充滿風險。(邱銘源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