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後玩聲音──胡定一


1895年世界第一部電影在法國巴黎首映,1927年史上首部有聲電影長片《爵士歌手》上映,終結了長達32年的默片時代。雖然聲音加入電影的時間較晚,但聲音比影像更能帶出想像的層次,更是引領觀眾體驗三度空間的重要元素。

1975年,胡定一進入中影股份有限公司,開始為上百部電影錄音、配製音效,為影片注入生命,40年不輟。2016年,台灣第一部電影聲音紀錄片《擬音》在金馬影展首映,導演王婉柔以國寶級資深擬音師胡定一為主角,也將電影聲音三要素:對白、音樂、音效帶入片中,記錄台灣電影聲音史。

揮動布料就能再現輕功高手飛簷走壁的音效,胡定一宛如武藝高強的藏鏡人。(林旻萱攝)

胡定一總是眼神專注,跟著影片中角色的動作,分秒不差地製造出擬真的音效。他一手握著龍眼乾,指頭一壓捏破硬殼「喀」的一聲,武俠片中常聽見扭斷脖子的聲音讓人寒毛直豎;聽著「匡」地一聲寶劍出鞘,定睛一看卻是胡定一兩手操著泥作的刮刀,摩擦出聲;用一塊布雙手一扯,就模擬出武俠片中拳腳舞動的聲音,再將布料奮力揮動,輕功高手的飛簷走壁便猶如在「耳」。
靠著簡單的物件,胡定一就能製造出「擬真」的電影音效,他樂在幕後玩聲音,是台灣僅存不多的Foley artist(擬音師)。

胡定一樂在工作,他享受做擬音(Foley)帶給他的快樂與成就感。(林旻萱攝)


中影的養成訓練
1975年,胡定一剛進入中影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影」),成為電影技術人員訓練班第三期的學員,知名剪輯師廖慶松和錄音師杜篤之都是他的學長。胡定一剛進中影就在錄音部門,一輩子沒換過工作,沒轉過單位。這門專業講究的是師徒制,師傅領著做,徒兒看著學,師兄先帶著學裝聲片、影帶、學錄音、學放映。胡定一有空時,剛好錄音室在做Foley(現場同步音效配音),他都好奇地鑽進去見習。

從中影技訓班第三期畢業後,胡定一大半輩子浸淫在電影的聲音世界。

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胡定一花了6年的時間獨擔大局,他雖已忘了第一次獨挑大樑的影片,但還記得師傅陪在身旁打氣。當年影片都是事後配音,配音員和錄音師同在一個大空間內工作,錄音師得聚精會神掌控每個流程環節,一失手會被配音員叨念,壓力很大。胡定一笑著說:「這時,師傅會幫你頂回去:『人家剛上來,大家要多支持他呀!』」那些年他完成了無數的作品,並以《稻草人》、《香蕉天堂》、《青春無悔》等經典國片入圍金馬獎最佳錄音獎。
直到2001年以後,中影購置數位杜比錄音設備,進入數位錄音時代。年長的師傅要重新熟悉新器材不容易,他們接觸電腦的靈敏度也不如年輕小伙子,胡定一也因此減少了錄音的工作,專心做Foley。

胡定一的筆記,滿滿註記影片中動作和需求的音效聲。


電影聲音的魔術──Foley
早年的電影音效都是事後才配上,而非現場收錄,為求音畫同步,1927年 Jack Donovan Foley親身模擬影片發出的聲響,這樣的錄音方式沿用至今,後人因而以「Foley」一詞指隨著電影畫面、劇情同步做出對應的配音手法,紀念他的發明。
隨著科技演進,電影雖然可同步收音,但現場主要收錄角色的對白,許多人體動作會發出的聲響,如腳步聲、翻報紙、關門、吃東西等音效,還是需靠Foley後製。看似簡單,Foley可不是一件人人都可勝任的工作,配音前先看過影片,註記需要音效的動作、使用的道具,如衣服的材質、鞋子的種類等都要與畫面情節相應。如何抓準節奏、藉由音效傳達劇中人情緒更是關卡,胡定一說:「做Foley要熟記畫面,反應要快。而且動作的時間點極為重要,這是最難的。」

胡定一年輕時,曾為導演王小棣執導的電影《飛天》錄音。(胡定一提供)

他創造聲音的工具五花八門,手掐著保麗龍,按壓再放鬆,就能再現扁擔晃動時「嘰拐嘰拐」的音效;手刷算盤呈現拉窗簾的聲音;用布丁杯在板子上敲擊製造噠噠的馬蹄聲。怎麼找到這些音源呢?就靠平常多觀察、多觸摸,「不能碰的東西不要碰,但可以碰的東西盡量去摸。」就是靠著這多年來東觸西摸累積的經驗,任何聲音都難不倒他。
不光擬音,胡定一也「擬境」,王婉柔提起一盤「豬耳朵」的故事,一天她在中影工作室的桌上看到胡定一留的小字條,上頭寫著:工作剩下的,歡迎大家享用。「豬耳朵」開啟了王婉柔無邊想像,「我以為是要配虎姑婆吃小孩子手指的片子」,胡定一聽聞笑著說:「因為片中演員吃豬耳朵,Foley就要跟著吃豬耳朵。豬耳朵有軟骨,咀嚼的聲音跟吃肉的聲音不一樣。」更想見其對聲音觀察的細膩與挑剔。

胡定一在工作40年的錄音室創造出無數的聲音魔術。

儘管當今許多電影音效都被罐頭音效取代,但是Foley能呈現的層次感更豐富多元。胡定一舉例說,如燃燒營火的聲音,不單只是木頭燃燒的聲音,木塊滾落的效果,都是制式的罐頭音效無法呈現的細節。
資深混音師、也是胡定一的徒弟曹源峰在《擬音》特映會中提到:「(Foley)技術只是手段,創意才是功夫,(Foley artist)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音質的研發。」他舉例今年「金馬奇幻影展」的開幕片,陳宏一導演的《自畫像》,其中男主角摳挖被害者眼珠,就靠著逼真的Foley音效,讓觀眾完成腦海中想像。
而《自畫像》的Foley正是胡定一的作品,他揣想著需要有黏稠的液體聲、細碎的骨骼、肌肉攪動的聲音,於是他帶了一顆「魚頭」去錄音室錄製出如此擬真的音效聲。片中露骨的盪鞦韆式性愛,也是胡定一用雙手沾水,雙手合掌互擊,營造出氣音與肉體撞擊的聲響。

胡定一凝神地盯著影片做Foley,彷彿入無人之境。


《擬音》問世
Foley的工作等於是幕後的「幕後」,「其實很多電影人也不懂Foley在做什麼」,胡定一略帶感慨地說。曹源峰說:「胡師傅在好萊塢也會是一等一的Foley artist,只是台灣沒有產業,所以他可能做一輩子,很多人也不曉得他。」王婉柔因《島嶼寫作》系列影片到中影做後製,認識了胡定一。「儘管參觀過他的工作室,胡師傅怎麼工作對我來說還是很神秘。」因此,王婉柔決定拍攝紀錄片《擬音》,用影像記錄胡定一的聲音魔術。
《擬音》中有一幕是從胡定一中影錄音室俯角拍攝的空景。紅色的麥克風架立在中間,地板下凹的八個方格,設計成水池、土地、沙地、鵝卵石各種質地的地板,四周堆置各類雜物,呼拉圈、摺椅、安全帽、滅火器、X光片,還有家裡淘汰的棉被、籃球,這些都是多年收集的「音源」,胡定一就在這方空間創作出無數音效。他還有數十雙高跟鞋,步伐走來比許多女人都穩當,蔡明亮導演拿下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愛情萬歲》,片中演員楊貴媚穿著高跟鞋走在大安森林公園的泥濘地上,這充滿情緒的腳步聲就是胡定一在錄音室中一步一步走出來的。王婉柔以此為例,她認為胡定一是「聲音的演員」,每一次Foley都是一場聲音的創作。

數位化音效難以表現的聲音效果,得靠Foley後製補足。

《擬音》由胡定一的故事出發,訪談台灣電影界資深的配音員、音樂人,又跨足到海峽兩岸北京、上海、香港的電影聲音製作現況,資深影評人藍祖蔚稱《擬音》融合了半部的中影簡史跟聲音簡史,片中剪輯當年導演王童開拍《香蕉天堂》時,擔心攝影機的馬達齒輪聲破壞現場收音,而用厚棉被捆綁攝影機,土法煉鋼同步錄音拍攝的經典場景。
影片也節錄電影《喜怒哀樂》中白景瑞執導「喜」的段落,影片中沒有一句台詞,僅以各種音效和配樂推展情節,是台灣影史上表現電影聲音不能錯過的經典,都足見王婉柔頗具野心的企圖。藍祖蔚評《擬音》:「替大家畫一個電影聲音藍圖,讓大家按圖索驥。」而王婉柔更樂見台灣電影聲音藉此獲得更多討論與迴響。
2017年4月《擬音》正式上映,為了宣傳電影,胡定一一天跑了四個通告,他十分不習慣從幕後走至台前。為人低調的他,一如Foley以沉默安靜地參與電影的演出,直到戲院亮燈後,才在長串的工作人員之列瞥見他的名字。沒有幕前影星、導演炫目的華麗,胡定一四十多年精采的聲音表演,終將在台灣電影史上留下一筆。

一老一少,王婉柔與胡定一因「聲音」而結緣。(林旻萱攝)

錄音室牆上「NG」、「OK」、「試」、「正式」、「對畫面」是做foley時錄音師跟擬音師溝通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