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的最後一堂課 文人雅氣庭園──素書樓

民國79年因故遷離蟄居素書樓時,友人、學生們無不擔憂錢穆先生難以承受這樣巨大變故,他仍以一貫的樂觀與超然,笑看時代中的變遷更動。沒想到自外雙溪移居山下杭州南路居所後三個月即逝,故居素書樓後來成為「錢穆紀念館」,27年來海外各地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在素書樓的文人庭園雅致中,聽後輩學人講授《論語》、錢穆先生著作,追思一代人文大師的風采。

當代史學與文化大師錢穆先生(1895-1990),一生以學術為志業,因故被迫中斷學業,卻不自囿於中學學歷,刻苦自學,獲頒香港大學、耶魯大學榮譽博士與中研院院士。著作等身,公開發表的著作高達一千七百多萬字,出版全集堆疊起來有一百九十多公分高。
自18歲執教鞭至95歲止,77年的教育生涯中,任教北京大學、西南聯大,後至當時仍屬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創辦新亞書院,培養出中研院士嚴耕望、留美歷史學人余英時等無數英才;晚年定居於台北外雙溪素書樓,持續講課、著述,使素書樓成為當時渴望中華文化學人群聚的精神堡壘。

素書樓。


素書樓緣起
目前接手經營錢穆先生故居的「素書樓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秦照芬說,「勁草不為風偃去」正是錢穆先生一生的寫照,從辛亥革命、抗戰、戡亂至香港於文化大革命期間的動蕩,來台定居後經歷中美斷交,大時代擾攘中依然堅持讀書、研究,完成《朱子新學案》學術大作,也寫出《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從中國歷史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等文化作品,讓一般人能親炙中國文化,培養自信與自尊。
民國53年,錢穆先生辭去新亞書院校長職務,結束16年香港辦學生涯。有人勸他不如再多任職一年,就能從教授職務退休,往後有退休金支持,生活可不虞匱乏。錢穆只是笑了一笑,說:「建學之責已經完成,沒有必要再多留。」爾後受邀任教於馬來亞大學,原本預計在吉隆坡長居,無奈身體無法適應當地溼熱氣候,胃病又嚴重發作,只得返居香港;此際遭逢中國文化大革命,所住的香港局勢動盪,只得再覓去處。
後來,錢穆夫婦選擇遷居台灣,想找一塊土地蓋屋自居。好友知道錢穆先生正在尋覓建地,提起了素書樓現址。這塊四面環山的小盆地,站在高處可看到對面半山腰上的故宮博物院,山坡下是一年四季潺潺流響的外雙溪,風景優美。因為是墓地,價格便宜,對沒有積攢太多身家的學者來說正好。友人問錢穆先生:「是否忌諱風水之說?」錢穆從香港來台,看過土地後,笑呵呵地說,他沒有風水忌諱,這裡環境清幽,附近又有小學,可說是文氣聚集的寶地,建屋地址就此定下來吧。

二樓書房是素書樓的格局重心,空間寬敞,面積等於樓下客廳和餐廳加起來的大小總合。


傳統禮遇文人的佳話
墓地變更為住宅用地,需要一年多的作業時間,錢穆先生再度離開台灣,回到香港,由錢夫人按照當時賃居的沙田屋宅型態,親手繪製素書樓的建築圖樣。後來,總統蔣中正知曉錢穆先生即將遷居外雙溪,便將建屋一事交給陽明山管理局負責。
民國57年素書樓建成,錢穆夫婦從此定居素書樓,並得張其昀邀請,任教文化大學歷史研究所,讓學生每週兩小時來素書樓上課;又得故宮博物院院長蔣復璁之邀,以特聘名義為研究員。
「師母整理庭院時,先生就坐在庭院石頭板凳上,跟師母說:『我看看,那裡可以種一棵松。』這房子庭園的樹木及花草,都是他們親手打理出來的。」執行長秦照芬說。

不管多忙,一回到家,錢穆 先生立刻就能伏案用功,因他曾在靜坐上下了很大功夫,行走坐臥間就能透過調息恢復精力。 (素書樓文教基金會提供)


整體人文宇宙觀
人們說,錢穆先生是一個歷史學家;他自己則說,從歷史才能通向未來,通向過去。人們只承認他在考據學上的成就,忽略他以畢生之力,藉由嚴格的考據功夫,在文化、思想上向全世界提出許多嶄新觀點,因為他絕對相信:中國文化「天人合一」觀對整體人類有極大助益。用中國傳統重視人類生命價值的觀點,補充西方所缺乏的──重新站到人的立場來思考:什麼才是人的幸福?
新一代的知識份子,是西化的知識份子,要溯源到最根本處去看問題。「他老人家說:『我不是大家所說的民族主義者或狹窄的愛國主義者,我是站在人類的立場,從世界文化的發展未來,來看中國文化。』」辛意雲教授說,因為錢穆先生意識到:今日世界看似多元發展,實際上乃受單一西方商業物質文化主宰,缺乏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人類生命價值文化,未來勢必越走越窄。
讀中國書,不只是概念上的邏輯分析思辨,而是要去理解,書的內容如何能與人的自我生命請求結合。通透世界,立足於人心而非語言文字。錢穆先生曾預言蘇俄大約何時即將崩潰,甚至告訴學生:「如果蘇俄沒有崩潰,你們把我的書束諸高閣,不必再讀;甚至也把中國的書束諸高閣,不必再讀。」並說:「你們若能『全然』吸收西方科學,特別是有關人類生命如何尋找幸福的部分,就能開展出新的人類觀。」辛意雲教授說這也是為何錢穆先生的晚期著作,包括生前最後寫就的《晚學盲言》,幾乎全面開展中西整體學術文化的綜合性討論。

錢穆生前使用的書桌,由珍貴的紫檀木製成,「據說是蔣中正總統的贈禮」秦照芬執行長說。


永不停歇的最後一課
「每到秋天,我沿臺階走在火紅的槭樹間,往上直到素書樓聽錢穆先生講課,彷彿正在進行一趟瞻仰之旅。」台大歷史系教授吳展良曾說,他還是建國中學的學生時,跟著當時尚在建中任教的辛意雲教授接觸國學,懷著崇敬之心來到素書樓聽課。當年那個愛思考的高中生,如今也是執教多年為人師表,一如數十年來受教於錢穆先生的學生們,一代接一代傳承著知識火炬。
民國75年6月9日,錢穆先生正式宣布自文化大學退休前的「最後一課」,逯耀東教授、孔令晟中將、宋楚瑜等都到素書樓聽課。高官政要專注聆聽大師講課的經典畫面,在先生離去後已不復見。故居素書樓裡,保留著他生前使用的家具、著作全集,庭園裡仍有先生最愛的松竹,見證當年的文化精神地標,彷彿主人雖然離去,仍不間斷地為世人上著最後一堂課。

錢穆自有一套用功方法,讀書時必做筆記,寫作時再拿出筆記參考。文章裡用過的部分,就從筆記中畫掉,避免重複寫作。(素書樓文教基金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