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海浮光 為海敘事的水下攝影師

天空中隱藏的祕密讓島嶼上空的風雲徘迴不去,山林的祕辛,交由草樹間穿梭的大小生命來一一敘說。每條魚的來去游蹤,譜寫島嶼海域的過往今昔。

當海島居民可以訴說、可以敘寫自己的故事時,這座孤島將再次揚動,重新啟航。

──廖鴻基《大島小島》

聽說,喜歡貓和喜歡狗的人,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那麼,喜歡鯨豚,與喜歡海龜的人呢?

為海托起的島嶼,周遭難以計數的水下生物,依海生存,與島相遇,然而,牠們的美麗不為人所知,唯有熟識水性、執掌鏡頭的海職人所帶回的一幀幀影像,可供指認。

彷彿老天賞臉,初抵時雨絲緜緜的花蓮,卻在翌日放晴,晴光溫煦的大清早,擔任解說志工的金磊站在港口的賞鯨船上,等待著遊客魚貫登船。
小船離港,出海不消十分鐘,便傳來鯨豚的消息,只見結隊游行的牠們朝船靠近,乘著船頭帶來的水流借力使力地往前,偶爾還有幾隻從水面飛旋跳躍,惹得遊客陣陣驚呼。
站在船頂的金磊不疾不徐地解說,同時不忘在空暇時舉起長鏡單眼,按下快門。
飛旋海豚、花紋海豚、熱帶斑海豚……一趟2小時的航程,前前後後邂逅了這些擁有流線身形的美麗生物,襯托著背景無盡的碧海青空,彷彿也懂得了,為何會有人如此著迷於這種生物,並甘願為追逐牠們到天涯海角。

(金磊提供)

在花蓮,等待每一年夏天的出航
無聲勝有聲,影像敘事不需冗詞贅言,就能擁有直指人心的能量。
或許,有不少人雖不曉得金磊,卻早已看過由他拍攝的鯨豚影像。作為台灣第一位專門拍攝水下鯨豚的攝影師,那些尺度超凡的海中生物,在他的鏡頭下一一定格,充滿詩意與張力的畫面,令人想起了盧貝松以知名潛水運動員與海豚為題的經典電影《碧海藍天》。
如今,一年平均有1/3的時間都在國外的他,足跡踏遍世界各地,斯里蘭卡、日本、東加王國、挪威、阿根廷等地……只要是賞鯨勝地,都有他的足跡,「但每一年的夏天,我都一定會在台灣。」個頭高大、講話溫厚的他篤定地說。
來到每年6~8月,海象平穩的盛夏,每年一度的賞鯨旺季,也是他最審慎以待的季節。
金磊說,在台灣拍攝鯨豚,就像闖關遊戲,關關難過關關過。幸而擁有超過20年海上經驗的他,逐步累積下豐富的鯨豚知識與人脈,俱已成為攝影工作的強大後盾。
每當從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的人際網絡傳來外海有鯨豚出沒的消息,若天候狀況許可,他旋即聯絡熟識且空暇的船家,出海搜尋。
然而,就算千里迢迢,終於發現「獵物」的蹤跡,也不能即刻下水,得先觀察鯨豚的游速、狀況,是否會躲避、下潛,「畢竟,人也不可能游過牠,而像抹香鯨,可以下潛超過100分鐘,等到再出現,也不曉得在哪裡。」金磊說。
那分秒必爭、「喀擦喀擦」的短短幾秒,得到的兩、三張照片,往往就代表了一整年的全部收穫。

登船前,金磊先為遊客講解鯨豚知識。

台灣是家,也是開始的地方
可想而知,拍攝水下鯨豚並不容易,也許不是沒有人想做,只是成功者少矣。
那是因為,「在台灣的鯨豚,大多是路過,移動速度非常快。」比較過在國外拍攝的經驗後,金磊有所領悟。
由於和人類一樣是哺乳類,鯨豚寶寶在出生後,還有長達1年半左右的育幼期,好比特地到東加王國生產、哺育下一代的大翅鯨,因著居住時間拉長,不僅狀況較穩定,也為了配合小鯨魚的速度,游速緩慢了下來。
時間回到2010年,彼時在水面上拍攝鯨豚已逾十年的他,才剛花費了2年,完成了台灣首部鯨豚紀錄片《海豚的圈圈》,然而屢屢受制於環境,必須從水上拍攝水下生物,難免像隔靴搔癢,不夠痛快。
看著國外精彩的水下作品,心癢難耐的他,憑著土法煉鋼地摸索,結果卻不盡人意,這才讓他痛下決心,索性直接砸重金買了裝備,飛到南太平洋上的島國──東加,參與國外的水下攝影師所開設的工作坊,直接觀摩學習。
而倘若問金磊,台灣鯨豚水下攝影如此高風險、低報酬,為什麼還如此地堅持?
他不作他想:「因為台灣是家,也是開始的地方。」

一趟與鯨豚的奇遇,就在東岸近海發生。(林旻萱攝)

因為海龜,留在小琉球
金磊的執著,令人想起了海龜。
聽說,海龜是具有一種神奇能力的生物,與人類壽命近似的牠們,不管長大以後遷居到哪,總會記得回到出生地產卵,繁衍下一代。這種對家鄉念茲在茲的生物,正像極了走遍世界,卻對台灣戀戀不忘的海人。
「你沒有聽說過,什麼樣的人,就會喜歡什麼樣的生物嗎?」潛水教練蘇淮這樣說。稱自己是「海龜痴漢」的他,目前以東港外海的離島──小琉球作為據點,在浮潛之餘,不忘提起相機為海龜拍下一張張寫真。
就像鯨豚彷彿在呼喚著金磊,一派悠緩,隨著潮汐載浮載沉的海龜,也深深吸引著蘇淮。
這也許是因著,像極了旅行家的海龜,看似獨來獨往,在世界各地漫遊,心裡卻始終惦記著回家的航道,恰如他一般。長年在澳洲、東南亞各地浪遊,走過千山萬水,卻總覺他鄉非故鄉的蘇淮,最後,這個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海龜島,吸引了他返鄉落腳。
看過不少的奇絕風景,蘇淮認為,台灣的海洋資源並不比國外差,只是疏於管理,也未被重視,他與朋友陳芃諭成立「島人海洋文化工作室」,想以一己之力,喚醒國人的海洋意識。
擁有相當稀有、國際潛水PADI系統「海龜專長潛水證」的他,先從潛水教練的工作起步,近年則逐步轉移重心到影像工作。
台灣海域的美麗,生態的豐富多樣,海底塑膠垃圾的怵目驚心……該如何讓更多人知道?「靠著教潛水,太慢了,況且教潛水的人那麼多,也不差我有一個。」因此他選擇拿起相機,小琉球隨處可見、格外討喜的海龜,自然而然成為了鏡頭下的主角。

從水底到水面一條龍的實踐,蘇淮與陳芃諭共同經營,以推動海洋教育為主的獨立書店「小島停琉」。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
曾與蘇淮一同在澳洲打工度假的陳芃諭回憶著,澳洲的生態保育不僅是全球典範,但令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當地人對海洋抱持的開放態度。
「他們相當歡迎人們下海,但海域哪邊安全、哪邊危險,可以做哪些活動,又有哪些規範,在告示牌上都寫得清清楚楚。」陳芃諭說。
相較於台灣,雖然四面環海,也許加上過去戒嚴時期,由於岸邊不少軍事重地,限禁民眾靠近,導致多數人對於大海總是戒慎恐懼,也常見只要溺斃事故發生,鄰近海域便全面禁止下水。
就如同你我一般,在這樣的環境成長下的他們,也不是天生親水。
北部都會出生長大的金磊,「以前去海邊,聞到海水、藻類被烤乾在岩石上的味道,就忍不住想吐。」在台南安南區長大的蘇淮,頂多是在海邊烤肉的記憶,「那時候,長輩通常都會叫你不要靠近海邊,因為很危險。」
然而,親近了、認識了,才曉得美麗何在。金磊說:「如果問我和蘇淮對於台灣海洋的想法,那就是,台灣真的很厲害!」他進一步解說:「世界各地的賞鯨勝地,通常去了都只為了看那特定的1種。」但全世界近90種鯨豚,據紀錄,台灣海域就曾經直擊1/3的品種,遊客搭一趟由花蓮港出海的賞鯨船,常見的種類動輒超過10種,其中又好比生活在深水海域,相當罕見的花紋海豚,受惠於東岸的陡降地形,目擊率也相當高。
至於海龜,目前統計共有7種,台灣有機會目擊到其中5種,小琉球除了最常見、列為瀕危物種的綠蠵龜,另有列為極危物種的玳瑁,高達9成的目擊率,套句金磊的玩笑話,「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像這樣,隨便都可以踩到海龜。」
因此,那一張張水底造像,除了為作為攝影師的他們帶來成就,更重要的是,可以藉此傳遞出一般人所不知的海洋。
固然看不到、不知道,對人類來說並沒有額外損失,「但常發生鯨豚纏網的問題,還是有少數不守法的漁民,直接把鰭割掉,讓牠們直接陳屍海底。」金磊說。
這些問題,若非有人關注,那麼鯨豚斷鰭的浩劫,同樣沉寂無聲,不予人知。
但不知道,並不等於不存在。蘇淮則show出了一段水下錄影,一隻畏人的海龜,誤食海洋廢棄物的牠,居然拉出了塑膠袋的糞便,情況苦不堪言,幸而他出手相助,重獲新生。
海洋保育、海洋塑化等問題,誠然迫在眉睫,但他們並沒有像許多自詡正義的環保人士,咄咄逼人,影像是最直接也最貼近真實的方式,蘊藏著善意,想要你我都從中上一堂無聲的環境教育課。

提著防水相機、預備下海的蘇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