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鄉動員‧天地共籌 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

一個人口嚴重外移的小鎮,卻在2009年登上《時代》雜誌,照片裡的音樂家在金黃色的稻浪裡彈奏鋼琴,輕風拂過稻田,琴聲在山谷間悠揚迴響。

台東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經歷11年的歲月,對當地鄉親而言,不只是藝術活動,更是家鄉的慶典,是池上人向外地旅客說:「我愛池上」的大好機會。

秋天的午後,陽光依然溫暖,尤其在一望無際的金黃稻田中,稻穗上的光芒,更顯耀眼。平時寬敞的田間道路,擠滿了來看表演的旅客與歡迎的隊伍。「歡迎來到池上!」池上國中的學生列隊歡呼,指引觀眾入席,旅客被孩子們可愛的模樣吸引,暫停了腳步,拿出相機捕捉他們燦爛的笑靨。

2018年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十週年,雲門舞集表演「松煙」給書法氣息濃厚的池上鄉。(台灣好基金會提供,劉振祥攝)

池上鄉民,團結應戰
藝術節當天,場地附近到處都是志工,交通指揮、醫療團隊、紀念品攤位都是由池上鄉親統籌負責。火車站前,一位大哥興奮地說:「這兩天是池上的大日子!」整個池上全鄉動員,鄉民在各自崗位熱情服務,在街上看到似乎迷路的遊客,就立刻向前指引。
每年為了籌備這個慶典,池上鄉親至少要花八個月的時間,投入300位志工,在企畫、宣傳、公關、場地、票務等不同組別學習專業能力。而農民必須配合舞台架設的需求,提早收割部分的稻米,其餘待藝術節落幕後再收割。面對這樣的要求,農民不但沒有怨言,還貼公文提醒大家,藝術節這三天暫停收割。
「池上人很團結,做什麼事都比較容易。」池上藝術協會理事長梁正賢回憶,居民這股團結的力量,也許是從1990年代,台灣要加入WTO開始。當時農民知道這則消息後,鄉裡一片愁雲慘澹,早已購入的新設備也無心安裝。
面對這波挑戰,梁正賢認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開創一條新的活路,提升池上米的價值。當時市面上充斥仿冒池上米的廠商,影響池上農民的生意,於是梁正賢呼籲大家,推動池上米產地認證制度,並改採有機耕作。農民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參與了改變的行動,經過四年努力,終於獲得公所及農會支持,推出產地認證標章系統。
從此,只有池上在地出產的稻米才有「池上米」的標章。品牌建立後,農民的生活獲得保障,也從中培養了革命情感及對社區意識。
回想起約20年前的那段日子,梁正賢某些記憶已經模糊,但對於農民的努力仍印象深刻,「農民參加教育訓練後的測驗,(因不識字)看不懂題目,我還一個一個選項用台語念給他們聽,他們照樣完成。」梁正賢訴說這段歷史時,眼神露出光芒,彷彿一位打了勝仗的戰士。

池上國中的學生,列隊歡迎來參加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的觀眾。

池上的文化底蘊
自從池上農民團結應戰,爭取建立產地認證標章後,對於家鄉這塊土地,也變得格外珍惜及呵護。2003年,台電原本要在農田旁邊蓋電線桿,但遭到農民以稻田整體形象及稻米生長習性為由反對。因為農民當時的堅持,留下了一片美麗的田地,日後「大地舞台」才得以成形。
池上農民不僅對維護土地敏銳,對藝術也是。農閒之餘,書法社、繪畫班、讀書會,都是農民生活的一種方式。尤其是書法,歷史源遠流長,來自客家閩南耕讀文化及戰後榮民生活休閒,例如蕭春生老師創立的「黑潮書法社」,已經有20多年歷史,奠定了池上人愛寫書法的底蘊。
鄉民的書法作品,充斥在街上路牌及火車站,池上對書法的熱愛,可見一斑。這樣的文化,開啟了池上成為文化藝術之都的契機,也讓2008年來到池上駐點的台灣好基金會,很快地找到與鄉民合作的方式。

現池上藝術協會理事長梁正賢,推動池上米產地認證制度,保障池上米價值,同時也推動池上藝術文化發展。

尊重在地,共同規劃
台灣好基金會希望以鄉村文化為底蘊,讓每一個人,體會台灣美麗的風景、善良的人情與深層的文化。執行長李應平強調,身為外來團體,他們的理念很簡單──尊重鄉親對生活的選擇,「我們沒有想過要帶進什麼,而是到當地認識居民,成為朋友後,才慢慢知道他們要什麼,我們能給予什麼協助。」
李應平表示,池上鄉親對土地的自覺意識高,而且開始的早,所以他們面對外來團體非常謹慎,「包含梁大哥(梁正賢)也是,他會坐在旁邊聽,看我們要做什麼。」
台灣好決定先從小型活動──池上春耕野餐節開始,邀請鄉親到大波湖畔野餐、看表演。原本習以為常的風景,在氛圍的催化之下,帶給居民不同的感受,梁正賢也讚嘆:「那個意境真的不錯,很詩情畫意。」
野餐節受到民眾歡迎,背後的理念也獲得鄉民信任。台灣好與池上鄉親拉近關係之後,發現居民更自在地與台灣好溝通、表達需求,秋收藝術節就是在一次的對談中開始的。某次餐敘,鄉親想著「我們這片稻田這麼美,如果在上面有音樂表演,一定很棒!」台灣好基金會董事長柯文昌,當下爽快回應,「音樂會我們搞定,稻田你們搞定。」
第一屆的秋收藝術節在2009年拉開序幕,鋼琴家陳冠宇在稻田裡演奏的照片登上《時代》雜誌網站,讓世界看見池上的美。接下來幾年,優人神鼓、雲門舞集、歌手張惠妹及伍佰等,陸續站上池上的舞台,吸引了更多人來池上,聽池上的故事,過池上的生活。

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前,農民一起收割舞台區的稻米,其餘待藝術節結束再收割。(台灣好基金會提供,羅正傑攝)

專業傳承,在地扎根
面對熱烈的迴響,柯文昌卻開始反思,台灣好在池上所做的這些,是否有在當地生根,影響居民的生活及他們的下一代;抑或只是煙火般的美麗,徒留短暫感動。為了讓池上朝永續經營發展,柯文昌將這個反思傳達給基金會及池上鄉民,希望他們自行成立藝術協會主辦秋收藝術節,而基金會則退居幕後協助。
剛開始,池上鄉親沒有信心能辦理如此盛大的慶典,但台灣好不斷鼓勵居民,從建立在地組織開始,跨出第一步。於是,2016年池上藝術協會成立,跟著台灣好籌辦隔年的秋收藝術節,從複雜性較低的工作接手,漸漸掌握活動辦理的主要企劃。過程中,台灣好也向贊助單位表示,未來藝術節會交由池上藝術協會執行。
基金會一步步將資源、人脈、專業轉交給池上藝術協會,將舞台交還給在地人,最終在2018年,秋收藝術節由池上藝術協會主辦,台灣好只協助媒體接待,補足池上藝術協會當時較不足的地方。
李應平回想當初要交接時,鄉親的反應歷歷在目,她笑著說:「鄉親以為我們要走了!」但台灣好向大家解釋,他們的任務不是「放煙火」,而是落地扎根,除了將活動主辦權交還給在地,接著還要成立一個基地,一個能夠與當地產生連結的空間,於是2014年開始了池上藝術村計畫,2016年建立穀倉藝術館。
台灣好開始邀請藝術家駐村,透過工作坊與展覽,與居民展開雙向交流,並請他們在駐村期間以池上為主題創作,最後將作品留在池上。透過不同藝術家的視角,記錄池上不同的風貌,累積池上的故事。
藝術家也進入校園做藝術教育,讓學生接觸到不同創作型態與思想,以拓展眼界。雖然池上的孩子,跟城市的孩子相較之下,參觀美術館的機會較少,但是透過直接與藝術家互動,縮短了城鄉差距。
李應平回憶在池上駐點的時光,除了居民的包容與藝術家的影響力,讓這塊土地的文化有越來越豐富的呈現,時間也是關鍵。台灣好的計畫都是以十年為單位規劃,不急著在兩三年間看到改變,因為他們了解,一個鄉鎮要翻轉,需要長時間的努力與等待。

池上書法文化深厚,居民的作品可見於池上火車站及街上路牌。

老屋改建,保存池上記憶
除了每年的秋收藝術節,池上越來越多有故事的店家,吸引旅客到訪。池上有許多老屋改建而成的店家: Coffee Stay賴老師的家、青庭民宿、好和民宿、莊稼熟了民宿、伴田公社等等,在這裡不僅可以聽見池上的歷史,還可以感受老闆與池上的感情。有的是返鄉青年,有的是單純喜歡池上的移居者,但都因為這塊土地而留下,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保存池上故事。
莊稼熟了老闆魏文軒,回到池上已經16年,算是返鄉青年第一代,因此看見許多返鄉青年及移居人面對的挑戰,不僅工作機會不多,也不熟悉當地產業與人脈網絡,起初的熱血其實參雜幾分對未來的擔憂。
於是他與好友共創黑色騎士,騎著老鐵馬車到處走,藉此與池上居民展開對話,讓返鄉青年與移居者了解當地發展脈絡,也讓在地人認識這些新面孔,彼此從中建立友善的關係。
隨著移居及返鄉的青年漸漸增多,池上的店家藉著「分散式旅館」的經營模式,在網站「厝味」上串連,彼此分享客群。來到池上民宿的旅客,透過網站上的行程導覽,會看到許多特色店家,然後再前往其有興趣的店家用餐及購買商品。
魏文軒回憶當初替其他人改建老屋時,許多人都不理解,總是問他「你開民宿,為什麼還要幫其他人改造民宿?」但魏文軒認為,現在的商業模式,不是靠激烈競爭求生存,而是把餅做大。透過這樣的行動,讓大家看見池上商業共榮的好處,吸引其他人延續這個模式,找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
魏文軒也相信「我們不需要再從土地蓋出新空間,而是保留這些由生活堆疊出來的老房子。」池上與鄰近鄉鎮相比,其優勢在於藝術氛圍的生活,而老屋中的故事正是創造氛圍的關鍵。
透過老屋改造與客群共享,池上青年的生計問題得以舒緩。當年輕一代留下來,當地老人安養與小孩教育的問題才有可能被解決,池上的故事也才能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