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澳線上的美麗家園 從黃金、黑金到人文礦藏

台灣東北角上的深澳支線,沿著海岸線綿延往前,這條猶若日本湘南江之電的濱海鐵道,背山臨海,擁有絕色風景。即便當年促使鐵道興建的礦脈資源早已絕盡,但累積豐厚的人文底蘊與獨特的自然景觀交織,仍吸引觀光人潮前往。

深澳線經過瑞芳,瑞芳是台灣少數擁有豐厚地下資源的礦鄉,尤其合稱「水金九」的水湳洞、金瓜石、九份,有著黃金山城的美名。但有一傳說,當年先民從福建攜來的第一株茶樹苗,正種在瑞芳的(魚桀)魚坑,但因為後來發現了金礦,這個一度可能成為茶香繚繞的地區,命運從此翻轉。
然百年礦業的發展,在1990年後隨著地下資源枯竭,與開放煤礦進口以後,正式畫下句點。因為產業沒落,人們對於瑞芳印象模糊,唯獨九份因《悲情城市》、《多桑》等多部電影而聲名大噪。
從瑞芳大粗坑來的吳念真曾如此形容九份:「就像你偶爾在鄉間的屋舍前看到的一個乾乾淨淨的老太太。」礦鄉獨有的懷舊氣息,以及見證過大時代起落才淬礪出的滄桑,吸引著觀光客前往,人潮在九份老街來來去去,吃芋圓、眺望八斗子海景,往事湮滅無聲。

瑞芳是東北角重要的交通樞紐,瑞芳車站每年迎接來自國內外的百萬人潮。

深澳支線撫今追昔
光是一條深澳支線就有許多故事可說。綿綿細雨的日子,我們跟著瑞芳區海濱里里長鄧麗華的腳步,來到濱海公路旁的海濱車站。廢站超過30年的車站建築依舊屹立,只是轉化成為了當地居民使用的公共空間,車站周邊,房舍高低錯落,山洞、月台、坑口、工寮等建築點綴其中,無不是曩昔礦鄉留下的痕跡。
近年鄧麗華殷殷奔走,希望能將廢棄鐵道轉換成自行車道,連結當地的蝙蝠洞公園等觀光景點,從她的言談中,能感受到舊鐵道在當地鄉親心目中代表的非凡意義。
這也難怪,2014年才又重啟的深澳支線,短短4.7公里長,只停留瑞芳、海科館、八斗子三站,但其身世卻可溯及到日治時代。歷經了擴建、除役又再度營運,隨著瑞芳產業起伏跌宕的鐵道,正如同百年來在地發展的縮影,也因此許多耆老對這條鐵道懷抱著難以言喻的深情。
早在1935年,日本礦業株式會社(即戰後的「台金」公司)就為了當地礦業發展需求,從水湳洞(當時稱「濂洞」)到基隆八尺門興建了這條名為「金瓜石線」輕便鐵道,好將開採出來的礦砂運送到礦砂裝船場。
到了二戰後,轉為台金公司接手,隨著台金公司營運不善,輕便道在1962年廢止。到了1967年,台鐵將鐵道由八斗子改彎到瑞芳,並延伸到海濱、濂洞等站,成為如今一般人所稱的「深澳支線」。
然這條客貨兩用的鐵道,卻因著北部濱海公路興建之故,客運需求漸減,海濱、濂洞僅存在12年便遭廢除,直到2007年深澳電廠退役,全線廢除。然而2014年,基隆海科館風光開幕,為了因應觀光人潮的需求,台鐵斥資5,500萬元,讓深澳線再度恢復營運。

載著遊客來來去去的深澳支線,呼應著東北角產業發展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南來北往交通要津
深澳線的起點在瑞芳站。從古至今都擔綱交通轉運樞紐的「瑞芳」,從其名來源便可略窺一二。舊名「柑仔瀨」的瑞芳,位於今日的瑞芳柑坪里,因座落在基隆河口與淡蘭古道間,在陸運不便的過去,是往返台北與噶瑪蘭(今宜蘭)之間的必經位置。瑞芳之名,相傳源於開在基隆河接駁渡口一家雜貨店的名字,久而久之,成為當地人稱呼的地名。
日治時代日本人建造了鐵路,聚落才從柑仔瀨轉移到現在車站後站。如今一年四季永無淡季的瑞芳車站,觀光客從此轉往平溪、九份、金瓜石、水湳洞等景點,為了迎接每年超過400萬名從國內外蜂擁而來的觀光人潮,瑞芳站內除了英文,甚至還有日文、韓文等多語並行。
可惜的是,比之摩肩接踵的前站,後站的瑞芳老街彷彿在時光之中止步,然而此處才真正貼近了在地人生活,處處皆是迷人的歷史遺痕。走在主要由瑞芳街、逢甲路構成的老街,空間舒徐,合適徒步,難以想像在前站擴建開通前,這兒曾是全東北角最熱鬧繁華的地方,聚集了百工百業,甚至可達「一日四市」的榮景。
「現在的民眾服務站,在過去是菜市場;右手邊這條窄巷,以前是『打鐵巷』,販售挖礦使用的相關工具;對面緊鄰月台的是『貨運巷』,貨送到這裡,由月台直接上火車……」台灣藝術創生文化基金會副執行長陳世偉一一介紹著老街上的今昔對比。

人潮閑散的瑞芳老街,石燈籠、老宅、不見天巷建築,凸顯了在地歷史。

老街上的文藝復興運動
我們跟著龍安里柯瑞和里長的腳步,逐一造訪街上景點:屹立在後站出口,日本神社遺留下來的石燈籠;有著洗石子牆面與巴洛克式山牆的廖建芳古厝;當年礦業鉅子李建興建立的「瑞三礦業」總部所在義方商行;過去送往迎來,如今卻人去樓空的瑞芳旅社;重新復刻的輕便道鐵路;獨特的不見天巷、穿屋巷等特殊建築景觀……。
甚至是老街上最著名的小吃「保雲芋圓」,開業至今已有76年,遠比九份芋圓的歷史還悠久,店內販售著當地人俗稱「菜頭滷」的關東煮,裡頭有著罕見的豬血,柯瑞和說明,這源於當年礦工篤信吃豬血可以清肺的民間偏方。
而在近年,為了復振老街榮光,柯瑞和與許多在地青年共同攜手,推動地方創生。他們著手整修許多破敗的公共角落;並把街上閒置空間打造成「瑞芳旅遊客廳」,提供遊客休憩、採購伴手禮;還從過去礦工們入坑時提著的「平安燈」取材,熒熒的彩色瓶燈串聯在街頭巷弄中,呼應著昔日礦工入坑時哼唱的〈平安歌〉:「提了燈來走進峒,先看燈光明不明;洋火隨時身邊帶,飯盒手巾要紮緊……」

何經泰在八斗子車站旁的海濱開設「好好基地」,為荒廢的礦區遺址重啟生機。

有人選擇在我離開的地方落腳
1987年台金公司正式關閉,沒有了產業支持,礦鄉人潮散去,曾經繁華的山城聚落,包括了有著「小上海」、「小香港」美名的金瓜石,都在瞬間歸於沉寂。然而也在此時,有人發現了寂靜山城的美,就此留步。
就像施岑宜與陳澤民夫婦,他們說:「我們想離開台北,但卻又無法離開台北太遠。」為了想圓一個「住在看得到海的地方」的夢,20年前水金九觀光名氣還大不如今時,他們就決定舉家遷居到水湳洞。這樣的舉止讓吳念真有感而發:「有人選擇在我離開的地方落腳。」
「瑞芳很特別,有山有海有河,有農業漁業和礦業。」「當年決定搬到水湳洞,就是因為覺得她是整個水金九最美的地方,水湳洞的美很大器,黃金瀑布、陰陽海、十三層遺址都在這。」施岑宜自豪地說著。
擁有景觀、建築、藝術管理、文化政策等專業的她,在瑞芳學以致用,她擔任過「黃金博物館」館長,也偕同當地人創辦「山城美館」,近年她買下了瑞芳老街上的貨運行,將老屋打造成結合了學堂與民宿的空間「新村芳書院」。
還有金瓜石出身的作家賴舒亞,九歲時隨著家人到台北定居的她,卻對故鄉念念不忘,人情的牽絆與鄉愁的召喚吸引著她重新踏上故土,過起「二地居」的生活,原本任職於出版社的她,在水金九啟動田野調查、文史書寫靈感源源不斷,「對故鄉的情感是我往前的動力,就像火車頭一樣。」她以此比喻。

設備簡單的八斗子車站,被鐵道迷譽為「北台灣的多良車站」,簡約的硬體線條,融入在海天一色之中。

瑞芳,Sweet Home
比之過去僅有九份一枝獨秀,近年金瓜石、水湳洞、八斗子等週邊觀光景點名氣同樣扶搖直上。尤其2019年中秋,十三層遺址重新點燈,更是一大轉捩,沉睡了32年的龐大建築重新甦醒,才讓許多人驀然發覺,曩昔荒廢的礦業遺跡,在時光洪流刷洗以後,竟是另一種珍貴的文化資產。
就如同三年前,在八斗子車站旁開業的「好好基地」,基地的前身正是礦區。主理人攝影家何經泰與其女友黃宥俞,因三年前地主「榮隆礦業」後代友人前來詢問,邀請他們活化荒廢的空地,原本在台北工作的兩人來到瑞芳「煤」開二度,開設起藝文展演空間。
因為希望「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看、好好玩」,所以店名就命名為「好好基地」。走在這800坪的廣大腹地上,昔日礦業的影跡綽綽,除了山壁上廢棄的坑口,展覽空間則脫胎自過去的機房,天花板上還留下了昔日使用的鐵鉤。為了呼應這樣獨特的空間脈絡,首檔展出他們邀請到攝影家張照堂,策劃以礦工為主題的展覽。
「過去在台北生活,就像插在瓶子中的花,一個禮拜就會凋萎;現在就像扎根在泥土裡,努力行光合作用。」因為眷戀著眼前的海景,兩人從通勤兩地,正式遷居到了八斗子。何經泰更表示,已開始投入了以當地礦業為主的攝影計畫,在此「好好生活」的兩人,確實為礦鄉創造出了故事的新章。
百年以來,時光一逕往前,世事更迭無常,無數的人在這片土地上來來去去,然就猶如瑞芳的台語「Suī-hong」,其音肖似英文的「Sweet Home」,對於許多人毋庸置疑是美麗家園的瑞芳,人們在此堅忍拚搏奮鬥,實踐理想。不論外在環境如何變化,人堅忍卓絕的意志,與土地繾綣共譜的歷史,卻橫亙了過去與現在,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