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者」到「我者」 白冷會教堂建築背後的人與事

巴黎聖母院、科隆大教堂、聖家堂……這些建造時間動輒百年,舉世聞名的宗教建築,吸引著國際旅客爭相前往。

位於東亞地區的台灣,因著獨特的地理位置,自地理大發現後,吸引到許多西方人爭相踏入,包含著肩負「福傳」使命的傳教士。來到傳統與現代更迭的二十世紀,他們帶進了西方流行的現代建築樣式,同時折衝、融合了台灣在地的風土建材,許多迥異於傳統基督教國家的教堂建築紛紛誕生。

這些建築,不僅成為東岸別具一格的旅遊景點,在台灣建築史上也有其一席之地,更象徵了這些異鄉人竭力嘗試共存於此的一則則故事。

創立於瑞士茵夢湖的「白冷會」,全名為「白冷外方傳教會」,是隸屬天主教的修會之一,來台已有近70年歷史。矢志深入偏鄉的白冷會,其台灣總部就設立在台東市杭州街上,這批深入海岸山脈的瑞士人,在1960年代達到高峰,同時有42位神父、5位修士在台,現在剩下碩果僅存的兩名。
神職人員的生活單純又規律,做彌撒、祈禱、關懷教友、用膳、運動……每天下午三點,他們固定在餐室用午茶,餐室內幾張中式風格的大圓桌,以幾個扇形木板拼成,周邊擺上幾只藤編木椅,造型簡潔、線條爽利、楯卯精準,都是經得起時間洗鍊的美品。
這些家具,來自由白冷會所創辦的職業學校──「公東高工」的學生之手。據聞,總統府裡特別設有一間供外賓參觀的「公東廳」,陳列著許多的木作家具,同樣來自公東學生的手藝。

由瑞士建築師達興登設計的聖堂大樓,遠望猶如一艘方舟。

公東教堂:靈修與育才兼具的現代方舟
除了傳教,白冷會在濟弱扶貧上同樣不遺餘力,首位抵台的錫質平神父,為了協助偏鄉子弟,特意引進瑞士師徒制的職業教育體系,開設了「原住民技藝訓練班」,成為公東高工的前身。「公東從不是為了栽培白領,而是為了栽培藍領階級。」在公東待了27年的前校長黃清泰,精準描述了公東的精神。這所強調「學用合一」的學校,學生屢屢在國外技能競賽獲獎,是台灣技職教育的一頁傳奇。
踏入公東高工,一般校園標誌性建築往往是圖書館,對於宗教背景強烈的公東高工,最具代表性的建物則是聖堂大樓。有著灰色質樸外表的建築,是由錫質平邀請瑞士知名建築師達興登所設計,清水模的牆面、無梁柱的「板結構」設計,牆上鏤空的幾何方框,是其特點。至於頂樓高豎的十字架,由台灣杉打造成,是當年黃清泰領著學生共同設計、擺放上的,建築整體從遠看來,就猶如一艘昂然挺進的現代版挪亞方舟。
根據黃清泰《瑞士學徒制教育在公東》一書裡的紀錄,建築興建之時,四周仍是一片田野,相比於當時台東的公立學校還是木造校舍,「這個教會學校竟然擁有四層樓的校舍,非常醒目的矗立在市郊一片綠意稻田中,成為當時台東最高的建築物,當然引來話題,大家都說那是台東最高學府!」
聖堂大樓並非單純作為教堂使用,同時結合了實習工廠、學生宿舍,堪稱機能俱全,也呼應公東高工務實的校風。在三樓的樓梯旁,一扇老舊門扉後頭,是過去同時擔任舍監一職的錫質平個人的寢室兼辦公室。拾級到最高的四樓,在厚重的米白色門扉之後,就是被譽為「台灣廊香教堂」的「公東教堂」。
「一處能讓身心靈合一的絕美聖境」──因為這座教堂,寫下《公東的教堂》一書的攝影家范毅舜如此形容。祭台前天窗灑落的自然光;具有復活意象的聖像鐵雕;牆上描繪著「十四苦路」的彩繪玻璃;斑駁起伏的水泥牆面;兩列由學生製作的教堂椅……光與影的變化綺麗又神秘,即便並非教徒,也能感受到那獨特的寧謐氛圍。
公東聖堂的特殊,在於悄然呼應著歐陸建築思潮的脈絡。當1955年,瑞士籍建築師、現代主義大師柯比意建造了現代宗教建築典範的廊香教堂,未久,1960年聖堂大樓竣工。這座達興登年輕時期的作品,可窺見柯比意影響的痕跡,卻又富含新意,能因白冷會的因緣在遙遠的台灣東岸誕生,絕對稱得上是一樁奇蹟。

每個下午一同午茶的神職人員,左起:吳若石神父、歐思定修士、魏主安神父。

白冷會墓園:願長眠於此地的修道人
從公東高工離去,我們一行人來到了位於小馬部落的小馬天主堂(聖尼各老堂),在教堂後方有著一方墓園,埋葬著多位長眠斯土的白冷會會士。其中包括長年服務蘭嶼,被達悟族人尊稱為「蘭嶼之父」的紀守常神父;能說得一口流利阿美族語的池作基神父;被稱作「布農族守護者」的賈斯德神父等──不過格外引人好奇的是,其中並沒有自稱「我是台灣人,死也要葬在台東」的錫質平。
曾經與錫質平共事過的前公東高工校長簡安祥諳知箇中原委:「錫神父知道,如果不親自指定下葬位置,鐵定會引發各方信徒來搶,造成衝突。」──神父受信徒擁戴的情況可見一斑。行事一向頗具魄力的錫質平,在癌末病逝以前就已預先明言,要埋葬在大武山腳下的南興部落,那裡是他在台灣東岸傳教的起點。在錫質平去世後,信徒依約將他葬在頭目的家族墓園之中,與其毗鄰的,則是南興部落的前頭目劉樟,也是他生前的至交。

神職人員除了傳教工作,也身懷特長,圖中為擅長藝術創作的蘇德豐神父利用皮革廢料做成的《聖誕子夜圖》。

傅義修士:白冷會教堂建築的舵手
遙想當年,當神職人員從相隔千里之遙的瑞士,來到物資貧瘠、發展落後的東岸。他們就像拓荒者,在傳教之餘,還得為各樣的工事需求購地建屋──也由於此,擅繪畫、設計,擁有建築專才的傅義修士被派遣到了台灣。
雖然傅義已於多年前逝世於瑞士,但許多人對其為人處事仍保有深刻的印象,他們總異口同聲地述說:這位中文不太流利的修士,藝術家脾性鮮明,他才華洋溢,對於自己的作品有著高標準,也因個性耿直,不太能接受別人修改自己的設計,甚至常為了維護工程品質,不惜與人發生衝突,「倘若承包商的混凝土不合乎他的標準,他會毫不猶豫地整個倒掉重來。」本身也是建築師的簡安祥,與傅義有過共事經驗,三言兩語就傳神地形容出其人作風。
雖然傅義並沒有台灣建築師執照,故在繪製好設計圖後,得委請台灣建築師協助申請建照,方能順利動工。但憑著優良的設計,與教友之間的口碑相傳,加上驚人創作力,讓他在台灣41年之間,留下了大量的教堂、民宅作品,光是東岸地區就有40餘座。拜訪這些作品,就足以串聯成一條「朝聖之路」。
而在此刻我們拜訪的小馬天主堂,乃傅義來台後完成的第三件作品。洗鍊的形式外觀,以及嘗試融入當地素材的大理石壁飾,加上教堂後方的墓園,不僅是一窺傅義創作精神的經典之作,同時也是認識白冷會不可錯過的重要地點。

位於白冷會總部地下室的展區,記錄了修會在台耕耘的歷史。

旁人眼中的傅義修士:是良師也是益友
足足小上傅義30歲,目前在天主教台北總主教公署擔任教區工程師的鍾耀漳,過去是傅義長年合作的工作夥伴。因鍾耀漳的父親從事水電工作,與白冷會結下不解之緣。23歲那年,鍾耀漳曾受傅義的邀請,踏上歐洲,兩人相偕參訪了西歐的許多教堂建築、水電基礎工程,為日後的夥伴關係留下了伏筆。直到1989年,「可能是天主的意志吧。」鍾耀漳說,傅義帶著寶桑天主堂的設計圖登門拜訪,詢問其合作意願,開啟了日後的關係。
傅義大展身手的年代,正逢台灣經濟起飛、天主教信眾人數穩定的時期,教堂新建工程需求大增,這一對青、壯搭檔因此跑遍了東部各地,「從第一座寶桑天主堂開始,幾乎每兩年就會蓋上一棟。基本上是採『他畫、我蓋』的方式來進行,那時修士的體力還很好,畫圖速度非常快。」鍾耀漳並非出身自建築科班,但跟在傅義身邊的他,就如同瑞士技職教育強調的「學徒制」,從手把手的實務經驗中一窺建築的堂奧,「蓋完寶桑天主堂後,我曾做過一個夢,夢到自己穿著白衣站在一扇大門前,我驚嘆地拍打著門扉:『哇,這門怎麼這麼大!』現在回想起,那夢境仍舊這麼真實。」鍾耀漳詩意地比喻著。
從建築學的角度來看,建築學者阮慶岳曾分析,傅義的作品具有「外化」(接軌世界建築美學)與「內化」(發展在地自主美學)的雙重特性。貼近地表水平、幾何造型的斜屋頂;將梁柱內縮、美化的「板塊」設計;單純樸實的建材與色彩選用……明顯屬於「外化」的部分,表現出現代主義思潮的洗禮。
但傅義也會縝密考量當地的氣候與基地等先決條件;並採用當地的花崗岩、洗石子工法。呼應了鍾耀漳的說法,他說,傅義後來愈來愈少採用西方教堂建築常見,但對於東岸來說,運送成本尤其高昂的彩繪玻璃,反倒常以當地常見的白、綠色大理石裝飾取以代之。這些針對當地風土因地制宜而「內化」的特色,尤其可見建築設計者的巧思匠心。
傅義晚年因身體微恙,回到瑞士頤養天年,後來他將所藏的2,548張建築設計圖無償捐給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典藏,這些原稿不僅數量龐大,編年縝密,收藏完整,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助理研究員劉世龍便說:「光憑這些,就可見修士對於自己設計的重視。」
而傅義也如同錫質平一般,縱然瑞士環境優美、醫療資源無虞,但在台灣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他,反倒住不慣故鄉,對台灣更是心心念念,「回瑞士後,他一直想方設法地要再回來,常常給我打電話,還曾經沒跟修會報備就偷溜回台灣。」回憶起亦師亦友的傅義,鍾耀漳露出暖心的笑。

本身為基督教長老教會信徒的黃清泰,因錫質平神父邀請,擔任公東高工校長,開啟了新、舊教友好合作的契機。

傅義修士設計的長老教會:「新、舊合一」的精神
身為白冷會會士之一的傅義,為修會作設計自是理所當然,但在台東,如台東長老教會、新港長老教會,居然也都來自傅義的手筆。而這背後,則有著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
其實在過去,同屬基督教系統的白冷會與長老教會,信徒之間時有齟齬,彼此並不常往來,為了化解這樣的情形,兩邊的神職人員都費盡了苦心。錫質平就曾不避諱地邀請屬於長老教會信徒的黃清泰、簡安祥來擔任前後兩任校長,從當時來看更是頗具深意之舉。
本來是以化工教師身分應聘的黃清泰,因學校的需求,後來到德國、瑞士留學、進修工藝,才又返台回校任教。已是超過半世紀以前的往事,黃清泰仍歷歷如繪,他說,當年在瑞士留學時,曾目睹在阿爾卑斯山麓下的小教堂,居然是由天主教、基督教共同管理,唯獨將禮拜與彌撒的時間錯開,彼此和平共處,讓他深受啟發。
後來,當長老教會決定新建台東的禮拜堂,黃清泰積極媒合傅義來作設計,因此開啟了白冷會與長老教會合作的佳話,「當年建造台東教會的期間,我們(長老教會)還向隔壁的天主教培質院借用天主堂做禮拜,就像阿爾卑斯山的小教堂一樣。」黃清泰相當引以為豪地說。
當我們踏入台東市廣東路上的長老教會,放射狀的天花板造型與菱形的聖台所等設計細節,都可明晰辨識出是傅義的常用手法。在建築外圍,朝向馬路兩側的落地窗外,還有著大片的大理石碎石浮雕,造型肖似對神讚美、手舞足蹈的人形,這件作品是傅義與白冷會另一擅長創作的蘇德豐神父的共同創作,也因為這件藝術品,讓一向罕有裝飾性雕塑的基督教建築,混融入若干了天主教建築的色彩。
而在此刻,我們回首從前,當白冷會的傳教士們遠從瑞士茵夢湖來到台灣的海岸山脈,秉持要將信仰遠播到外邦人所在處的他們,奉守著修會的宗旨「降生的精神」:為了投入當地的文化、宗教與社會階級,甘願放棄本來的風俗習慣。如今往事已遠,會士寥寥無幾,但從留存至今的大量建築,我們仍能稍稍領略,當年來到後山的他們,是如何在堅定信仰立場的同時,費盡心思竭力盼望融入台灣社會。因此,這些美麗的建築,不只銘記著這些異鄉人辛苦傳揚信仰的過往,更象徵著一段從「他者」成為「我者」的珍貴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