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牠」留一條活路 黑嘴端鳳頭燕鷗的保育之路

春末的四月,霧靄徘徊在馬祖的四鄉五島,海霧使得機場經常得停飛或延遲起降,偏偏有一群愛鳥如癡的人,特意選定此刻前往。他們的目標,是從南方而來一年一會的嬌客,也就是被稱作「神話之鳥」的「黑嘴端鳳尾燕鷗」(Thalasseus bernsteini)。

學者、賞鳥迷口中所稱的「黑嘴端」,1863年由德國生物學家Hermann Schlegel於印尼首次發現;1937年,中國動物學家壽振黃於山東沐官島收集到21隻標本,此後,除了在中國、香港、泰國、菲律賓有少數零星可數的紀錄,猶如龍、鳳一般的罕見存在,使得有學者甚至認為牠已經絕種。

自小喜歡動物的梁皆得,是台灣重要的鳥類生態紀錄片導演。(林旻萱攝)

「神話之鳥」驚鴻馬祖
2000年,拍攝過《菱池倩影》、《老鷹想飛》等知名作品的生態紀錄片梁皆得,受連江縣政府邀請,到馬祖拍攝以燕鷗為主題的紀錄片,以16mm電影底片拍攝的他,因為一張調光出了問題的影像,讓他從上千隻的大鳳頭燕鷗之中,注意到了夾雜其中,與大鳳頭燕鷗外貌相當肖似的黑嘴端。
然而,光想為牠「正名」,就先讓梁皆得花費了一番苦心。他先翻閱手邊的中國、日本鳥類圖鑑,卻找不到相關資訊。他亦詢問鳥類專家、前中研院研究員劉小如,加上後來在一本西班牙鳥類圖鑑中找到資訊,才證實了確實是黑嘴端無疑。而由梁皆得所發現的四對成鳥與四隻幼鳥,這也成了歷史上首有的黑嘴端繁殖紀錄。
因為睽違了將近一甲子,物種格外稀有,劉小如為牠取了一個別名「神話之鳥」。據學者估計,黑嘴端的數量目前僅存不到150隻,「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IUCN Red List)將其列為「極度瀕危等級」,在台灣,黑嘴端屬於一級保育類動物。

棲地破壞,生存處境受壓縮
在如此戲劇化的重新發現以後,不僅賞鳥人士對黑嘴端趨之若鶩,國際鳥類學家也將其視為重要的研究對象。由台大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教授袁孝維率領的研究團隊,長年關注黑嘴端相關議題。袁孝維說明,IUCN列為瀕危物種的生物,通常具有幾類特性:其一,是「群聚性」,「習慣群聚繁殖的動物,就像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她說。其二,是「遷徙性」,「長距離的遷徙會增加物種的生存風險,移動需要良好的體力,若是碰上颶風、颱風等天災,容易有傷亡。」偏偏,黑嘴端「群聚性」、「遷徙性」兩種特性兼而有之。
根據歷史紀錄與後來的研究發現,屬燕鷗科的黑嘴端,分布位置相當廣泛,但因天然棲地遭破壞,空間大幅壓縮,族群數量銳減,發生生物學上所謂的「瓶頸效應」。
「某種物種一旦進入瓶頸效應,要再恢復到原本的數量,就相當地困難,除非棲地還在,或者該物種的繁殖能力特別強。」袁孝維客觀地說。黑嘴端目前已知的繁殖地僅有五處,包括馬祖、澎湖,以及中國浙江的韭山及伍峙山列島、南韓靈光郡Chilsando等地。學者也推估,黑嘴端天然的繁殖地應是在更高緯的地區,如渤海灣一帶,但因當地高度的人工開發與環境污染,賴以生存的島礁、灘地不復存在,造成活動範圍逐漸往南壓縮,「現有黑嘴端繁殖紀錄的馬祖、澎湖等地,應逼近牠們活動範圍上的南方極限。」袁孝維解釋。
令學者憂心的是,黑嘴端繁殖能力並不特別強,一個繁殖季,一對親鳥只會產下一顆蛋,下蛋以後還需要經過四周的孵化時間,且等到雛鳥出生,得再經過餵食,約一個月後才有辦法進行長程飛行。這段過程裡,對環境相當敏感的鳥類,不論是人為干擾、天敵如蛇鼠、猛禽,或者氣候如颱風等,都可能讓親鳥棄巢而去,造成繁殖失敗;即便親鳥重新築巢,接踵而來的七月颱風季卻為幼鳥帶來極其嚴厲的考驗。為避免黑嘴端走上滅絕之路,以人為方法協助復育,更顯得勢在必行。

馬祖鐵尖島上放上了模型假鳥,藉此吸引大鳳頭燕鷗與黑嘴端鳳頭燕鷗相繼來訪。(台北鳥會提供)

以假亂真的「招引」計畫
每一物種的滅絕,就短期來看,對人類的日常生活毫無影響,但就長期而言,絕對有害而無利,「就像飛機的一根螺絲釘,鬆了一根或許照樣可以飛行,但當許多螺絲釘都鬆了,遲早有一天解體。」袁孝維所當然地反問:「況且人類又有什麼權力,可以讓一種生物滅絕?」
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從十年前,研究人員便向美國康乃爾大學取經,引進在國外行之有年「假鳥誘引」技術。研究人員會選擇特定的繁殖地,將黑嘴端引誘到島上,輔以人為巡護,以期增加繁衍機率,也藉著監測來了解該物種的特性。
但假鳥誘引畢竟屬於重度的人為干擾手段,「為了確保成功繁衍,就會有許多工作需要做。」台北市野鳥學會副總幹事蔣功國說。每年研究人員與志工會在燕鷗造訪以前,率先抵達馬祖鐵尖島整理環境,他們會先除草、移除天敵,並架設好錄影機與錄音機,再擺放上以聚酯纖維製作成的模型假鳥,並搭配播放鳥鳴聲,藉由燕鷗群聚的特性,吸引牠們來訪。
待大批的大鳳頭燕鷗到來,時常與大鳳頭燕鷗並鄰共存的黑嘴端也會跟著來訪,這段非常時期,一般民眾與漁民皆禁止登島,研究工作同時緊鑼密鼓地展開,志工必須逐日回報鳥口數量與繁殖情況,並依據狀況作滾動式調整,「監測工作雖然枯燥,卻是最基本的。」蔣功國說。

除了棲地受破壞,猛禽、蛇鼠等天敵、人為干擾、氣候不佳等因素,均會造成繁殖失敗。(台北鳥會提供)

今日鳥類,明日人類
重新被發現的黑嘴端,被世界各國視為明星物種,不僅台灣,中國、韓國政府亦將多處黑嘴端繁殖的無人島劃為保育區,為了進一步理解黑嘴端的生物特性,研究人員常藉由彼此分享消息,掌握黑嘴端的遷徙路線與分布範圍。
然而,光停留在學術層面仍不足夠,生態保育影響重大,且是人人有責。2008年曾發生的「小管事件」,即是一張嘴巴套著塑膠管的黑嘴端照片,引起鳥友,乃至大眾的熱議,這幀令人不忍的畫面,顯示出了自然環境的失衡,漁業資源的枯竭,與日益嚴重的海廢問題,全體人類責無旁貸,「一個物種的瀕危,背後原因是很多重的。」台大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博士後研究員洪崇航表示。
黑嘴端似對人發出警訊,要求人們正視迫在眉睫的環境問題。剛完成黑嘴端紀錄片《尋找神話之鳥》的梁皆得表示,過去他以《老鷹想飛》這部生態紀錄片,帶動了台灣的黑鳶保育運動,這一回為了拍攝黑嘴端,他不僅多次前往馬祖,也到中國、韓國、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家取景,不僅是為物種作紀錄,更希望藉由這部影片喚醒更多人的海洋保育意識。
「大地的反撲是遲早的,就像氣候暖化,已經是發生在這個世代的事情,海洋汙染也是。」甚至提出「今日鳥類,明日人類」警語的袁孝維說得鏗鏘有力。「鳥類在生態鏈中,屬於在上位的捕食者,一種鳥類的滅絕,等同於底下整個食物鏈都帶來劇烈的變化。」蔣功國也發出同樣的警告。
但比起長年定居的留鳥,保育跨國移動的候鳥,一向有其難度,「鳥類遷徙沒有國界,包括了度冬地、繁殖地、過境地,倘若只有其中之一的國家重視野生動物保育,成效也不大。」袁孝維說。即便如此,黑嘴端並非機會全無,以台灣知名的冬季候鳥「黑面琵鷺」為例,一度族群數量下降到500隻左右的黑面琵鷺,因多國合作,願意共同簽署並遵守「黑面琵鷺國際保育行動綱領」,故在近年已逐步恢復到近5,000隻,作為黑面琵鷺主要度冬地的台灣,還受到國際社會的大力肯定,獲「國際鳥盟」(BirdLife International)頒發「國際保育獎」。
從正面的角度來看,黑嘴端的脆弱處境,雖然直指環境浩劫的燃眉之急,同時也暗示出人類、動物之間彼此密不可分的關聯,除了喚醒人們對於自然的親近之情,也提醒人類作為地球子民的使命與責任。「神話之鳥」固然是美譽,同時卻也凸顯出沉重的族群宿命,如何能化危機為轉機,關鍵常在萬物之靈一瞬之念的改變而已。
目前劃定為燕鷗保育區的馬祖鐵尖島,是黑嘴端目前少數僅存的繁殖地。(台北鳥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