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學習永續 守護台灣海洋生物多樣性

大航海時代,葡萄牙人從船上望見台灣,高喊著:「福爾摩沙!」近百年以前,連橫在《台灣通史序》寫下「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海天一色共存的美麗島嶼,不分時代與族群,是我們對台灣的第一印象。雖然受限於科技,過去的人類並不曉得,除了地上走獸、空中飛禽,台灣的海底世界又是何其珍貴的美麗。

2020年全球疫情嚴峻,國際旅遊暫停的期間,在台灣,浮潛、衝浪等水上運動在年輕族群中大為盛行。台灣的大海有什麼特色,吸引人一再前往?我們來到中央研究院,向國內知名的魚類學者、前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執行長邵廣昭提出此一疑問,邵廣昭提起了一段遙遠的回憶。
1987年,他在墾丁貓鼻頭意外採集到了一尾前所未見,形態特殊長著鬍子的海鰻,雖然判斷應為新品種,但因標本數量僅有稀有的一尾,不敢貿然發表,過了多年,遲遲採不到第二尾,於是才決定和當時專攻海鰻分類的博士生、今台灣海洋大學水產養殖學系教授陳鴻鳴,在1995年共同撰寫了一篇新屬新種「台灣鬍鯙」(Cirrimaxilla formosa)的發表報告,並順利在國際學術期刊《Copeia》刊登。
又過了十多年,依舊採不到第二尾台灣鬍鯙,直到有日,法國自然科學博物館的魚類分類學家Bernard Séret意外來函,告知他們,他的同事在近紐西蘭的法屬新喀里多尼亞島做海蛇食性的研究,發現當地海蛇吃的海鰻,全都是這一種。原來這種魚在那裡是數量甚多的常見種,但是擴散分布到台灣的邊陲地帶就變成非常罕見,反而被台灣學者用了以「台灣」之名命名此一新種,由此可見台灣海洋生物多樣性之豐富。

魚類學家邵廣昭,是台灣推動海洋保育的旗手。(林旻萱攝)


台灣是海洋生物多樣性之島

台灣海域有許多恰好分布在邊陲地帶的稀有物種,邵廣昭解釋,主要是因為,台灣正位於全球海洋生物多樣性最高的「珊瑚大三角」(又稱「東印度群島區」)北端的頂點;同時也在歐亞大陸板塊與陸棚區的邊緣,兼具了深海及陸棚的兩種海洋環境;又因位於東海、南海與黑潮三個洋流經過,而產生「生態交會區」(ecotone)的作用,故生態相當豐富。
而且台灣海域多變且複雜,同時囊括珊瑚礁、紅樹林、岩礁、泥沙底、海草床、海底熱泉、潟湖、深海等不同的生態系,不同的海流、地質、水深、水溫等,不同的棲地也孕育不同的物種,故海岸線短短1,600公里,但就已知魚類而言,就佔了全球魚類物種的1/10。
即使未必所有人都具備這些生態學上的背景知識,但喜愛探索水下世界的潛友都知道,光就台灣北部與南部,海域的景觀與水中生物看上去就截然不同。與珊瑚礁相依存的蝴蝶魚科、棘蝶魚科,種類之多,獨步全球,故邵廣昭稱台灣不僅是陸域的「蝴蝶王國」,也是海中的「蝴蝶魚王國」。「蝶魚是因為大眾都懂,所以常拿來向大眾舉例,其實還有很多科別的魚類種數都很多。」邵廣昭說,好比鰻形目的種類,台灣也高居全球之冠。

海洋生態倘若崩潰,漁業也將不復存。(林格立攝)


全球性的海洋保育議題

海洋佔地球的3/4,大海為人類調節氣候,海洋生物也是人類世界重要的營養來源。然自工業革命、地球人口增長、漁法進步與及氣候變異等因素,轉瞬之間,海中生物比陸域的生物面臨了更迫切的危機。
法國海洋生物學家Daniel Pauly在1995年提出「海洋背景值下降」(The Ocean's Shifting Baseline)的概念,意指雖然海洋生物總數隨著研究發現不斷上升,但是許多物種的族群量卻在下降,比較十年內的短期數目,可能還看不出來,可是如果和過去20~30年甚至於半世紀左右的數據去比較,就會發現減少的又快又多,人類如同溫水煮青蛙而大禍臨頭卻渾然未覺。
《聖經》故事中的挪亞方舟,受庇護的也以陸域動物為主,但令全球海洋學家憂心的是,海洋保育往往較陸地上的保育工作,有著20~40年的顯著落差。2017年,IMPAC4(第四屆國際海洋保護區大會)的Logo設計首次將海洋生物收容到人類的方舟內,即是試圖表示,挽救海洋生物多樣性同樣是生態保育重要的一環。

最簡單、經濟、有效的「海洋保護區」

確立保育方向以後,接著要談的是方法。海洋保育方法相當多,包括推動限漁政策、「永續海鮮」指南、「里海」倡議等,以及投放人工魚礁與種苗流放等復育工作。但經過人類數十年漫長的摸索與試驗,各國都發現,劃設完全禁漁的「海洋保護區」(Marine Protected Area,簡稱MPA),才是推動海洋保育最簡單、經濟且有效的方式。從單純的魚類研究到成為海洋保育的旗手,邵廣昭倡議海洋保育超過30年,他解釋:劃設海洋保護區,其實就是魚類的「棲地保育」,「保護區就類似儲存在銀行中的本金。」保護區裡的魚類一多,自然會外溢,可供漁民撈捕,合乎永續利用的原則。
就如鮮少人知道,位於墾丁南灣的核三廠進水口,這是一處隱蔽的水族樂園。這個區域本因電廠為了營運安全,嚴格禁止民眾進入,但卻無心插柳成為了「類保護區」(OECM),大海經過一段時間的休生養息,珊瑚礁從無到有,茂盛非常,也因此成為珊瑚礁魚類的樂園。核三廠進水口堪稱台灣本島沿岸最好的海洋保護區,這個桃花源還曾吸引了公視邀請導演柯金源前來拍攝紀錄片,邵廣昭也寫書紀錄,命名為:《魚類的伊甸園》。
根據《生物多樣性公約》2010年所訂的「愛知目標」,「目標11」中就要求2020年底,全球必須要有10%的海岸及海洋區獲得保護。預計2030年,比例還須拉高到30%,否則將會為時已晚。至於台灣也有望在2022年底前通過《海洋保育法》,讓台灣海洋保護區的劃設和管理能夠有法可循。

潮境保育區能成功推動,也因受到當地漁民的支持,甚至與海巡共同巡守海域。(林旻萱攝)


先行典範:望海巷保育區

但劃設保育區,禁止捕撈,談何容易?這不僅需政府頒訂政策、學界提供科學數據佐證,首當其衝更是漁民的生計,如何說服漁民願意合作,更是攸關成敗的關鍵。
2016年,完全禁漁的基隆「望海巷海灣海洋教育示範區」正式成立,為台灣海洋保育行動跨出相當重要的一步。為何會選定望海巷海灣?邵廣昭的研究指出,台灣海域的生態特性,由東北端的蘇澳斜切至西南的澎湖南方四島,可由此劃分為兩大區域。基隆的八斗子是黑潮和大陸沿岸冷水流交會的地帶,集兩類之大成的潮間帶生物相之豐富,自不在話下。也據漁民、潛友過去的目擊紀錄,在沖繩足以吸引千人特地下水觀賞的太平洋多角海蛞蝓(潛友們暱稱的「皮卡丘」)、豆丁海馬等夢幻明星物種,在此都有活動的蹤影;同時,望海巷海灣也是軟絲產卵的重要地點。
「一個海域只要具備生物多樣性、特殊性與產卵點,以上三點其中之一,就滿足了劃定為海洋保護區的必要條件,望海巷海灣則三點皆有。」海洋科技博物館產學交流組主任陳麗淑為我們說明。

群策群力,為大海打一場漂亮的仗

望海巷海灣整體共計250公頃,但作為先行場域,基隆市政府率先在轄區內劃設15公頃作為示範區,倘若成功再循序漸進擴大。但光是為大海爭取這15公頃,也非易事。
目前擔任海洋科技博物館副館長的林青海,出身基隆漁家子弟的他,曾任基隆產業發展處處長,從小目睹千艘漁船在正濱漁港相連簇擁,甚至30年以前,一家漁行一日營業額就可破百萬的榮景,對比於今日漁業的衰落,讓他深知涸澤而漁之下,保育海洋的迫切性。說起話來相當溫和的他,談起保育信念卻相當堅定,在產發處處長任內期間,便積極推動此事。
但光靠公務員的意志遠遠不夠,「這種事一定得靠群策群力。」林青海認為。經過六年鍥而不捨與漁民舉辦溝通協調說明會,喚起當地居民對大海的情感,以及在地人的榮譽心,讓不少漁民甚至同意與海巡共同組織「環保艦隊」,巡守違法捕撈的船隻;台灣海洋大學、海洋科技博物館等在地科研單位,負責提供科學數據,並協助魚苗放流事宜;也藉由舉辦活動「淨海」活動,動員上千志工、漁家,清理海廢垃圾,藉公民參與喚起保育意識與參與感。
此外,基隆市政府釋出善意,除了單向禁止沿岸500公尺內使用流刺網,也編列預算補貼回收流刺網漁具,藉此鼓勵漁民轉型。更有幸是,各種舉措受到許多民意代表的支持,還有在地媒體的大量曝光,多管齊下發揮綜合效益。
因此潮境保育區的劃設,可說是基隆市政府、基隆海洋大學、漁民、志工,甚至當地居民、民意代表、媒體等來自產官學研等不同單位的人共同攜手,所打下的漂亮的一仗。

毗鄰潮境保育區旁的海科館,民眾透過水下攝影機即時瀏覽海中風光。(林旻萱攝)


為下一代留下美麗的海洋

就在去(2021)年,大海經過數年的休生養息,國際旅行暫停的期間,復育有成的潮境保育區,一整年就迎來了超過9萬人次的遊客,也擦亮「潮境」的招牌,為了避免大舉人潮造成的環境壓力,管理單位甚至不得不開始思考人流控管之必要,但此一現象,同時印證了許多國外經驗:只要保護區做好,不僅生物可以復育,甚至還能帶動周邊產業,生態與經濟發展未必會衝突。
海洋保育其實相當迫切,邵廣昭說,如今的海洋研究者甚至得面對沒有材料可以研究的窘境,「如果不做些什麼,我的兩個孫女未來下海什麼都看不到了,那不是很遺憾?」但所幸,目前還有不少種的
海洋生物仍在苟活,應還來得及挽救,且隨著環境教育的扎根,新的世代對於海洋知識、保育意識都有顯著的提升,倘若所有人能共同投入保育行動,「上一代撿貝殼,下一代撿垃圾」的狀況,就能成為人類度過此一危急時刻,並從錯誤裡學習的正面教訓,婆娑之洋、美麗之島,還能永續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