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台妹」的中國見聞與反思(下)

──資深駐中記者宮鈴談中國獨裁者的進化

中國共產黨最擔心的就是人民彼此間可以進行思想交流,就算在網路上某些園地看似自由,但那不過是「被恩賜」、「受限制」的自由。

(承上期,讀者可參閱本刊官網:http://www.watchinese.com/article/2014/14611)

我在2008年開始在網路上寫文章、2009年開始玩微博一直到今天。曾經《南方人物周刊》還描述我是在互聯網走得最遠的台灣人,所以我對他們對網路的管控稍微比較瞭解,包括像是敏感詞的封鎖、網軍的刪帖、五毛的回帖等。在台灣,我們講起「公民社會」是非常自然的,但這個東西(在中國)也是敏感詞,不准提、不准討論,他們最擔心的就是你透過網路達到彼此思想輸出的狀態,就算你用的是隱匿的帳號在發布訊息,他都可以查到你,然後把你帶走。

言論管控與「被恩賜的自由」

而且,不止文字,包括打電話,或是你用WeChat、QQ的都要小心,即便是用語音都有可能被監聽。甚至是LINE,我做過實驗,有一天我跟大陸朋友用LINE通話,有一次我講到激動處就開始罵共產黨:「那個死中共!」然後就開始斷訊。當然你在這邊沒問題,但你可能會害到你(在中國)的朋友。

此外,他們還主動掌控輿論。2007年底,遼寧爆發了蟻力神事件,它就有點像直銷的方式請東北的農民們幫他們養螞蟻,承諾會給錢,結果最後「蟻力神」公司垮掉,農民就鬧得非常大,甚至要暴動(編按:據估計影響到30萬以上養殖戶,金額達二百億人民幣)。

那個時候已經是刪新聞、網軍甚麼都沒有用,因為是集體性的,而且是整個大東北地區都已經對這個事情很不滿了。於是他們從BBS後台找到了一個案子,就是周正龍的華南虎事件,「到底有沒有華南虎?」(編按:陜西農民周正龍宣稱拍到瀕危動物野生華南虎的照片,陝西省林業廳確認為真。後來照片被質疑。)他們就用網軍力量把這帖子炒熱,最後周正龍還被判刑。這是一個宣傳部官員說給我聽的,所以千真萬確。

講到這邊,我有一個在大陸的台商朋友,他跟我說,他有一次看「網易」的新聞非常地詫異,那些新聞下面的跟帖是罵共產黨罵得一塌糊塗,讓他覺得中國實在是太開放、太民主了。就像2012年台灣總統大選,我們從電視上看起來,好像大陸對我們選舉討論得非常多,那當然,因為當初指令下達的就是「所有的討論被侷限在微博那塊土地上」,所以大陸人如果不上網,根本就不會知道。我這位朋友也是一樣,因為他以前沒有上過「網易」,一看到那些就覺得:「哇塞!中國實在是太開放了吧!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恐怖嘛,你看這些人還滿敢罵的嘛!」這其實就是中共危機管控的辦法,把它限制在可控的範圍。這就是屬於「進化」的一部分。

所以你說它網路上有沒有自由?有!但不是你以為的那種自由!我認為那反倒是一個「被恩賜」、「被恩准」的自由。這就很像我們大家都在一個井裡面熱火朝天地開party,好像自由地不得了,你愛搞甚麼就搞甚麼。但這個井邊卻圍了一群人從上往下看著你,反正你也跳不出去。

混淆是非觀念 製造政權擁護者

《獨裁者的進化》這本書就談了很多21世紀的獨裁者用各種不同面貌、用假民主、收編、分化的各種方式,讓自己不會失去統治權。中國也有投票,但你覺得可信嗎?

像是收編,收編包括對項目的收編,也包括對人的收編。我具體人名不舉例,總之就是你是一個有勢力的人,我就要想辦法讓你為我說話。我知道有個很有名的右派知識分子,他實際就是在中共中央裡幫某一系統說話的,而且平常時你可以隨便說話,你可以去製造你的粉絲,甚至都可以講很正義的話,但關鍵時刻你要幫我說話。中共就是這樣做,讓你對「是非觀念」困惑,關鍵時刻你就會被他牽著走,這是他們對輿論掌控最重要的一件事。

這些東西都是它在有意識地製造人民的意識,讓人民會去支持這一個政權,讓獨裁政權會存續下去。這本書講的每個國家的管控方法,中共是集大成者、做到極致,而且把所有漏洞都封得滴水不漏。

中國快速、大量的建設,其實多半建立在人民的痛苦上,尤其是強拆民宅。圖為一間正要面臨政府強拆的店鋪。Getty Images


確立價值觀 是非立判

在思考中國問題的時候,我會覺得它不斷地在挑戰我原本的思考、價值體系,但是我可以跟各位說,「我所有價值體系的確立就是在思考中國問題之後」。以前,講到民主,對我來說就只是泛泛的概念,到了中國我才真正去開始思考:「民主真的這麼重要嗎?」但當我思考過一遍之後、當我確立了這個價值觀,它就會非常堅強。所以當我看到知名教授在講兩岸之間比的就是民生而已的時候,我才能一眼看出問題所在,對任何的扭曲可以很快地辨別。

有人拿台北捷運跟上海地鐵比,我就覺得:「你怎麼不說北京一號線、二號線有多髒?」你們懂我的意思嗎?你不要隨隨便便就跟人家做比較。當然,我不是要大家對中國有怎樣的想法,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擺正你的態度,你只有擺正你的態度,你才能救了自己,也能救別人。如果你不擺正自己的態度,就是等著被統一,就這麼簡單。」

而且,你還會把很多因為獨裁政權所給予人民的痛苦與屈辱,都完全忽略不記。我們每天台灣人到大陸去看,看到那些高速發展的建設,就發出感嘆:「唉唷,我們哪能跟人家比!」可是你知道大陸人看我們房子這麼舊、這樣亂時,他說甚麼嗎?他說:「我告訴你喔,這就是私有財產制!」

他們所有東西都是國家的,國家叫你滾你就給我滾,你不滾那就推土機直接壓平!只是你不知道啊!你每天看到中國的這個建設、那個建設,就「哇!哇!」看到台灣就「唉,就是我們民主,所以都輸人家」。但他們人民的痛苦你知道嗎?大家朝不保夕你在媒體上看過嗎?

我有一個朋友是大陸人,他有一天看到我們某台的《中國進行式》節目,就跟我說:「哇塞,這《中國進行式》比我們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還了不起啊!」(眾笑)那一集講甚麼呢?其實也沒甚麼了不起,就是一個人在江浙一帶養河豚、賣河豚,在一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堆人開著名貴的車來吃河豚,河豚可以賣到多高多高的價格。我一看那個新聞就覺得在胡扯!你這個人一定不是普通人,你一定跟當地政府或是誰是一個利益共同體。

但TVBS報導得儼然「這是個超有爆發力的產業」,如果你是個養殖業者看了報導,就想說:「哇!那我也要去試試。」你真的去試,我告訴你,你連執照、土地都拿不到,每天光那些漁業署、農業署、甚麼署的來找你麻煩,你就受夠了。但「中國進行式」卻每天都在告訴你這些事。

台灣對中國大陸的責任: 輸出民主價值觀

這些感受,我每次從台灣回去中國大陸,一次比一次還要強烈……這也就是為甚麼我覺得我在大陸待不下去的原因,我每一次的翻牆(編按:突破中國網路封鎖)都感受到非常嚴重的屈辱感:「憑甚麼你能決定我能夠上甚麼網?我堂堂正正的中華民國國民,憑甚麼要我來你這邊學翻牆?以前我們逃學才要翻牆吧?幹壞事才翻牆吧,對不對?」現在大陸人覺得會翻牆代表自己是「覺醒的一代」,但我覺得那是「屈辱的一群」。如果大家都覺得在大陸翻牆是屈辱,這政權早就垮了。

你站在這一邊如果不把自己的力量拉大,就是等著它把你吞噬掉。這在我推薦的另外一本書《中國悄悄占領全世界》裡講得很清楚,它是怎麼透過談判、協議去擴展的。所以我心裡一直認為,台灣對大陸的責任不只是中國人的責任或是中華民族的責任,也不是地緣政治上的責任,而是「人類普世價值上的責任」。

我常問大陸朋友:「你為甚麼喜歡台灣、為甚麼來台灣?」他們說:「因為台灣舒服、因為我們覺得這裡有中華文化的底蘊。」(眾笑)你懂嗎?不管他們把這叫甚麼,但就是那些你自然而然會感動他的東西。比如說對待陸生,「我們這種價值體系跟生活方式,你也來看一看,瞧一瞧?」或是常常發一些新聞、文章給你的大陸朋友看,有的時候還可以給他點屈辱感:「啊!你們還要翻牆唷?」這不是故意要激他,而是讓他知道「這是你的權利」。我們不斷輸出這種價值觀,正好就會是中共的致命傷。

中國共產黨最後的支撐─民族主義、中國夢,也終將有失效的一天。Getty Images


民族主義終將失效:2015年

據我的觀察,目前中國共產黨所有的統治手段其實已經通通都垮了,只剩最後一個東西在支撐它,叫作「民族主義」,也就是聲稱「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或是叫做「中國夢」。你看他們去香港買東西就知道,「要不是我們大陸人來你這買東西,你香港還能活得下去嗎?」這些概念就來自民族主義。

就算經濟垮掉,它還是一樣可以用民族主義,它可以告訴你「正是因為美帝要搞垮中國」。真的有很多中國人真心地相信美帝、日本是不希望中國強盛的,所以「我為了這口氣,我一定要強盛起來」。這就是為甚麼中國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獨裁者的進化》裡第17頁的地方就講到:「聯合國的制裁對專制獨裁國家而言,往往不痛不癢,外國人權團體若發出抗議,只須驅逐出境即可。事實上,外國的介入,不論是美國、聯合國,還是國際刑事法庭等組織,往往是獨裁者極有用的擋箭牌,可以用來掀起國內的民族主義熱潮,鼓勵人民團結起來保衛政府。」

但就算如此,我認為中共控制力的臨界點就在2015年,原因當然包括台灣的民主價值觀給大陸人的思考,戳破他們的謊言,但真正的原因我認為還是會出現在經濟,中國大陸現在通貨膨脹的速度是遠超過你想像的嚴重,貨幣印得太多了。而台灣的銀行卻鼓勵大家存人民幣,我實在無法理解,我個人的任何投資絕對是不碰人民幣的。還包括它房地產的泡沫。此外,它也沒有長期產業升級的規劃與研發。

現在的中國大陸窮人最多、中產階級最少,有錢人一點點卻擁有巨大的財富。你在那邊「哇」了半天的東西,其實都跟人民沒有甚麼關係。這也是我最後要告訴你們的,在一個長期不公平的環境下,各種社會矛盾只會越來越嚴厲,而不會更和緩。

在《獨裁者的進化》這本書裡,作者也談到,每一個獨裁國家都看似綿密、密不透風,但每一個獨裁者最終都會去做一件蠢事,讓他自己垮掉。這個蠢事能不能避免?不可能,他一定會去幹這件蠢事。中國也一定一樣,中共政權會失去它的控制力。

我很難想像中國在經歷了二、三十年的經濟快速成長之後,它還能快速成長?你記不記得台灣也曾經快速成長了很長一段時間,台灣錢淹腳目!你羨慕別人真的是很詭異,這些我們都走過、都經歷過。只是我們最美好的時代過了,你現在看到人家最美好的──其實也不是最美好的,有甚麼好羨慕?以上就是我對這本書,以及對中國獨裁者進化的分享,謝謝大家。(鼓掌)

長居中國10年的資深記者宮鈴。李唐峰攝影


宮鈴小檔案

網名:「胡同台妹」,生於台灣,祖籍安徽。

台灣經歷:從事廣播、報紙、電視與網路媒體之資深媒體人,專職採訪台灣時政與兩岸新聞。曾任TVBS兩岸新聞中心主任。

中國經歷:2004年至2013年長居大陸,多次擔任鳳凰衛視、北京電視台、深圳衛視、黑龍江衛視、海峽衛視等電視媒體特約評論員;也曾擔任《旺報》特約主筆並為大陸多家媒體撰寫專欄。2005年報導中國兩會,獲溫家寶總理提問。隨行報導胡錦濤主席與連戰主席、宋楚瑜主席首次會面。任鳳凰網台灣事務總監時,策劃大陸網民對話馬英九總統,引起強烈反響。

現職:網路評論人,曾在微博、網易上經營博客,總點閱量超過百萬,被大陸《南方人物周刊》稱為「走進深水區的台灣人」。目前twitter帳號超過萬人關注,在華人圈中獨樹一幟。2013年決定回到台灣定居。

【本文摘自《看》雜誌 第143期】更多內容:http://www.wa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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