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連根拔起」到「插枝求活」 ─ 讀《惡之幸福》

直到楊索在網路上宣布臉書暫停營業,我才赫然發現自己竟與楊索同月同日生,也是同一時間我重新讀起楊索截至今日僅有的兩本散文──《我那賭徒阿爸》、《惡之幸福》──而我又怎能料想到,現實生活中我正搬入楊索文本中的永和頂溪地域。一個負笈北上的研究生,無人依親,將日日獨自出沒於竹林路、文化路,在騎樓油湯生意與蜘蛛巢徑的窄巷矮屋間,我會不會就遇到楊索?是當年那一為父母忽略、在底層家庭與挨度家暴青春期的小女生;還是已入中年,重新以文字療癒童年創傷的記者女兒?如此特殊、複雜之閱讀經驗未曾有過,我讀楊索如讀戰後臺灣島內移民打拚之苦楚紀錄、那也是楊索形塑中的女性自傳書,折射出臺北永和三十年地誌地貌、那更是楊索的位置:關於家族史也關於文學史。

悶蒸出的生命力
2013年至今,臺灣的文學出版市場當以散文為主,其中女性散文尤為大宗:簡媜睽違多年力作《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柯裕棻《洪荒三疊》、黃麗群《背後歌》、加上張惠菁《雙城通訊》接連出擊,散文出版頗為蓬勃。散文文類認識論之檢討仍在蔓燒,而楊索三月出版的《惡之幸福》趕上這波散文浪潮,新作二度自剖家族創痛,再現有別於都會臺北之另一底層日常,必定是今年散文出版相當醒目之存在。

2007年才出版第一本書《我那賭徒阿爸》,其中名篇〈熱與塵〉、〈苦路〉於我亦是另一閱讀經驗上的震撼,〈暴風半徑〉將自我身世與海島多颱災難精準鏈結,更是近年是難得自傳散文佳構,尚未結集之〈濕悶熱鬱〉等大作至今仍是網路高度轉載的文本。楊索創作起步雖晚,但她敢寫能寫,雖隔了兩年才有《惡之幸福》問世,猜測尚有另一文學高峰,散文、小說皆值得期待。其中「熱」是潛入楊索文本之關鍵詞,自《我那賭徒阿爸》書伊始、油湯高溫、盆地溼熱,窄屋挨擠的人群汗味,是氣候風土的、也是性別與身體與生命的。生命是最好的題材,然書寫生命又何嘗是易事?楊索兩本散文寫作時間竟花去十三年久,作者的慢筆在情緒低壓與生命惡水來襲時刻,沉著與反思,在如此戲劇性家庭劇場中冷靜並不致濫情。

「伊」的記憶與真實
《惡之幸福》全書組構以臺語字伊、阮、、己四部分,我以為只有將《惡之幸福》做為《我那賭徒阿爸》之延伸,脈絡化楊索文學文本,方能照見自《我那賭徒阿爸》擘畫而出的書寫格局,繼而在《惡之幸福》中讀出敘事者楊索在題材選擇、敘事觀點、語言風格之承襲與突破。

「伊」敘寫父母可目為《我那賭徒阿爸》後書,篇幅相對短小,在組構句型上更大量以「我記得」、「我印象中」、「聽說據說」來推衍敘事,捨棄大散文、意象經營之章法,採一相對舒緩的筆調。楊索剪裁文本/人生,節制溫馨而不耽溺,為全書定下基調,這在第二部分「阮」中更為精采。阮、我們,登場的是敘述者那不斷懷孕的母親陸續產下的孩子,文章同樣不長,然檢視手足史無疑亦是母親受難史,手足書寫與母親書寫糾纏不已,敘事視角卻已有所差異──大概理解與同情總來自於一連串的視角轉換。

「阮」的內面有「己」
我以為《惡之幸福》全書最精采之處便在於涉及弟妹篇章,家鄉/家族/家庭本是楊索書寫恆常之命題,《我那賭徒阿爸》一書尤其費心辯證問題根源,在《惡之幸福》我們則看見當年一心逃至河堤對岸之小女生,竟已成為忙碌穿梭在手足生涯的二姊:在細數不斷失業的大弟、經營美髮廳的大妹、檳榔攤與婚姻失焦的小妹、自卑瘦弱的搬運工小弟,我們同時發現一憂心忡忡自省自責的姊姊:〈我妹妹〉一文接受大妹洗髮貼身/心服務,〈弟弟的笑容〉述及為因年少離家而忽略的三弟擺桌慶生,〈小妹不要哭〉寫新書發表會上另一家族人物之現身說法。上述種種源自一觀點之轉換,致使文本之敘事視線為此更顯繁雜,甚而作者置入一封來自弟弟部落格的書信,使單一聲腔之家族史巧妙安插另一見證者的說法,此編輯策略無疑讓文本層次更為立體。

第四部分「己」,自己,臺語為「家己」,敘述者在前述文本積累下回歸自我之層次,悠悠述說起創作/閱讀/職業史如〈名字的故事〉、〈我的東方出版社〉、〈惡之幸福〉;〈年味〉、〈一個人的過年〉、〈旅人雞酒〉即便逸離家族書寫範疇,然作用在文本間的問題仍是環繞著家族/個人,儀式禮俗過年、團圓、麻油雞等傳統元素,遂如永和做為家之概念延伸,家/己兩方千頭萬緒,鋪展出書末〈來時路〉自我分裂,引出「那女孩」的寫法並不意外,除了以一更客觀距離再撰記憶,形式變化必帶出嶄新視域,在面對暴露化與陌生化的路上,文學性因之提升不少。....(全文未完)

閱讀全文:http://www.erenlai.com/index.php/tw/-/5365-2013-07-01-09-5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