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你朗讀

隨著音韻，將激起思想的漣漪

朗讀在我來說有幾種功能：為了校稿、為了教導，或為了分享。但在Eric與我的生活裏，分享的機會遠比校稿的時候多很多，雖然我寫過十五本書，也曾寫過好幾個專欄，但我多數的朗讀，起因都只為了要與他分享。
我已經完全忘記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朗讀給Eric聽的，但我記得邀約通常都是這樣開始的：「Eric，你有沒有一點點時間，我想念個東西給你聽。」知道他一時挪不出時間坐下來好好的讀一段深得我心的文字，或看一看讓我感到新奇有趣的事物時，我深怕他會錯過我已經蒞臨的某一種世界，擔心他不能體會到我所體會的快樂，所以，我總是死纏爛打的拉著他說：「你看！你聽！」他當然是聽了，聽了之後，如果表情裏沒有現出我覺得足夠的回饋，我還會一層又一層的問道：「怎麼樣，你覺得好嗎？」日子久了，這種「你看！你聽！」竟也反過來成為他呼喚我進入他閱讀世界的一種方法。
「呼喚」！對了，分享的急切用這兩字來表達最貼切。怕自己從文字裏見到的美麗新境界裏，生命中最重要的伴侶卻不同在；於是，只好殷殷叫喚著，趕快！趕快！這種情感，常見到的，是人們在嘗到可口食物時的分享。可是，精神伴侶不一樣，精神伴侶的意思是，他們除了那一口可以在嘴裏咀嚼的美食之外，還共有一種經驗，而閱讀經驗使他們能一起體會抽象世界的廣無邊際、豐饒悠遠。
朗讀有許多好處，但以朗讀共享心靈世界是需要許多共處來培養的；而且，一開始就需要有一些文字對等的能力。為孩子朗讀雖然也很有趣，但它的有趣是因為朗讀沒有閱讀制式的約束，又可以自由的微調文本，或在心理上轉移時空。對於一般都懶於在文字上下功夫的孩子來說，聆聽閱讀總是他們所喜歡的事；雖然看似與知識為伍，卻不必付出心力。日常，我也喜歡讀書給小朋友聽，但我的朗讀快樂，卻永遠不像讀給Eric那樣，可以充滿回饋的期待。我知道隨著音韻將會激起思想的漣漪，漣漪裏覆蓋的是我們共同生活的喜悅或困擾，我們將在那些波盪裏，以他人的經驗得到一種啟發、慰藉或珍惜的討論。
我還記得在一個起床後，好忙的早上，我因為睡前重看史鐵生的《老屋小記》，當時雖急切的想跟Eric分享感受，但轉身關燈時，聽著有聲書的他似已沈沈睡去，於是一早起來，我就得「把他抓住」念這樣一段話給他聽：

那時我剛在輪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歲，要是活下去的話，料必還是有很長久的歲月等著我。我說我想去。……父親不大樂意我去，但悶悶地說不出什麼，那意思我懂：他寧可養我一輩子。但是「一輩子」這種東西，是要自己養的，就像一條狗，給別人養就是別人的。

在我讀給Eric聽時，「但是『一輩子』這種東西，是要自己養的」已經穿越了自己的成長，更堅定了進入我們為人父母的教養價值裏了。
一如過去許許多多的時候，因我們當中一人而起的朗讀，與之後交換彼此心得時的對話，使我們看到生活裏的各種面向。別人的故事與心情，卻對我們發出提醒，促使我們進行討論。閱讀總是這樣巧妙並客觀的幫助我們，而朗讀是我們當中一方，更積極要求分享的發聲。
又有一天，我跟Eric談到有關翻譯的事。我覺得日常生活裏，我們太忽視文字可以傳遞的訊息。就比如說，人們把「沙拉油」跟「橄欖油」放在一起相提並論是不對的。因為「橄欖」與「油」合稱時，命名時指向榨取的材料，如果要並列討論「沙拉油」，應該換成以原料指稱的「大豆油」。如果談到用途，或為什麼大家習慣以此取名時，再仔細說明它的別稱是「沙拉油」。當然，「沙拉」如果以生活中地理的語源簡單介紹的話，那麼，涼菜中的用油就是沙拉油。說著、談著，我忍不住去書架上找一本王安憶的書，因為我記得其中有一篇散文叫「翻譯〈蛇〉」。於是，我又問Eric：「你要聽我念這段嗎？我覺得這裏太棒了。」

我的英文勉強只達初級，詞彙極少，……半生不熟的異國語文，使它處於雲遮霧罩之中，……自然，我的英語水平遠未達到對語言的領悟程度，我只能逐字逐句的搬移。但我自恃是能夠領悟小說的，我可以從小說的意圖來確定語言的性質。我盡力為菲力普博士尋找客觀的辭彙。……

記不得有多少時候，我盡興的跟Eric分享這些平日無論在課堂或生活中都無法跟別人細談的感受時所感到的快樂。當時間與場合，永遠是閱讀分享的一種阻礙時，夫妻為伴的共讀卻永遠都不必有這些顧慮與遺憾。
除了Eric之外，現在我也朗讀給我們的貓咪聽，因為牠是一隻冥頑不靈，需要多讀書的貓。幾年前，大女兒把一隻從輪下揀回的貓送給了我；貓咪對我沈迷於一本書總是特別感到妒嫉。雖然Cubby不喜歡我只顧讀書不顧牠，卻似乎是歡喜我為牠朗讀，最好還要溫柔懷抱著牠，拋下我所有的工作，只為牠朗讀。
有一天，牠特別的壞，故意把我放在床頭的書，咬得書角破爛，紙碎一地。我本想揍牠幾下屁股，以示警告，但後來想到不該體罰，所以我決定要說說書來感化這隻小獸。走到書架前隨手抽起一本一位所敬愛的朋友把《心經》翻成外語的精美小書。儘管我對佛經懂得太少，但朗讀給Cubby聽，總還是足夠的。
於是，我就在廚房的島臺上，一字一字慢慢地朗讀。貓靜靜的聽，我細細的想，雖然不知道那些從梵音裏所轉載傳播的深思，Cubby跟我誰懂得多；但那一天，貓跟我都覺得好快樂。
每天，我起床後總有一、兩本擺在床邊、還沒收上架子的書。有時回家後，還是會看到教養不好的貓咪啃噬的痕跡；還好，對於書，我只掛念自己有沒有好好讀進心中，並沒有執意於一定要保持它完美的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