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樓賦

余光中大師,是位詩人、散文家、翻譯家

擁有「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鄉愁詩人」雅稱

講義特選這篇1966年的作品,表達對大師的尊敬與懷念



湯湯堂堂。湯湯堂堂。當頂的大路標赫然宣布:「紐約三哩」。該有一面定音大銅鼓,直徑十六哩,透著威脅和恫赫,從漸漸加緊,加強的快板撞起。湯堂儻湯。湯堂儻湯。F大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一主題。敲打樂的敲打敲打,大紐約的入城式鏘鏘鏗鏗,猶未過赫德遜河,四周的空氣已經震出心臟病來了。一千五百哩的東征,九個州的車塵,也闖過克利夫蘭、匹茨堡、華盛頓、巴鐵摩爾,那緊張,那心悸,那種本世紀高速的神經戰,總不像紐約這樣凌人。比起來,臺北是嬰孩,華盛頓,是一支輕鬆的牧歌。紐約就不同,紐約是一隻詭譎的蜘蛛,一匹貪婪無饜的食蟻獸,一盤糾糾纏纏敏感的千肢章魚。進紐約,有一種向電腦挑戰的意味。夜以繼日,八百萬人和同一個繁複的電腦鬥智,勝的少,敗的多,總是。
定音鼓的頻率在加速,加強,扭緊我們每一條神經。這是本世紀心跳的節奏,科學製造的新的野蠻。紐約客的心臟是一塊鐵砧,任一千種敲打樂器敲打敲打。湯湯堂堂。敲打格希文的節奏敲打浪子的節奏敲打霍內格雷霆的節奏敲打伯恩斯泰因電子啊電子的節奏。八巷的稅道上滾動幾百萬隻車輪,紐約客,紐約客全患了時間的過敏症。馳近赫德遜河,車隊咬著車隊咬著車隊的尾巴,機械的獸群爭先恐後,搶噬每一塊空隙每一秒鐘。誰投下一塊空隙,立刻閃出幾條餓狼撲上去,霎時間已經沒有餘屍。「林肯隧道」的闊大路牌,削頂而來。一時車群秩序大變。北上新英格蘭的靠左,東去紐約的靠右,分成兩股滾滾的車流。不久,我的白色道奇,一星白沫,已經捲進交通的漩渦,循螺形的盤道,潛進赫德遜河底的大隧道了。一時車隊首尾相銜,去車只見車尾紅燈,來車射著白晃晃的首燈。紅燈撞擊著紅燈沖激著浮沈的白燈白燈白燈。洞頂的無罩燈泡燈泡曳成一條光鏈子。兩壁的方格子嵌瓷圖案無始無終地向前延伸復延伸。半分鐘後,悶悶的車聲在洞裏的悶悶回聲,光之運動體的單調的運動,方格子圖案的更單調的重複,開始發生一種催眠的作用。赫德遜河在上面流著,漂著各種噸位各種國籍的船舶船舶揚著不同的旌旗,但洞中不聞一聲潺潺。湯堂儻湯。定音鼓仍然在撞著,在空中,在陸上,在水面,在水底。我們似乎在眼鏡蛇的腹中夢遊。雖然車行速度減為每小時四十哩,狹窄而單調的隧道中,反有暈眩的感覺。無處飄散,車尾排出的廢氣染污我們的肺葉。旋閉車窗,又感到窒息,似乎就要嘔吐。迎面轟來的車隊中,遇上一串高大而長的重載卡車,銀色的鋁車身充天塞地擠過來,首燈炯炯地探人肺腑,眼看就要撞上,呼嘯中,龐偉的三十呎全長,已經逆你的神經奔踹過去。
終於,一哩半長的林肯隧道到了盡頭,開始傾斜向上。天光開處,我們蛇信一般吐出來,吐回白晝。大家吁一口氣,把車窗重新旋開。五月的空氣拂進來,但裏面沒有多少春天,聞不到新剪修的草香,聽不到鳥的讚歎。因為兩邊升起的,是鋼筋水泥的橫斷山脈,金屬的懸崖,玻璃的絕壁。才發現已經進入曼哈吞市區。從四十街轉進南北行的第五街,才半下午,摩天樓屏成的谷地,陰影已然在加深。車群在橫斷山麓下滔滔地流著。滿谷車輛。遍岸行人。千幢的建築物,棋盤格子的玻璃上反映著對岸建築物的玻璃反映著更多的冷面建築。因為這是紐約,陌生的臉孔拼成的最熱鬧的荒原。行人道上,肩相摩,踵相接,生理的距離不能再短,心理的距離不能再長。聯邦的星條旗在絕壁上叢叢綻開。警笛的銳嘯代替了鳴禽。人潮漲漲落落,在大公司的旋轉門口吸進復吐出。保險掮客。商店的售貨員。來自歐洲的外交官。來自印度的代表。然後是銀髮的貴婦人戴著斜插羽毛的女帽。然後是雌雄不辨的格林尼治村民和衣著不羈的學生。捲髮厚唇猿視眈眈的黑人。白膚淡髮青睞瞭然的北歐後裔。鬚眉濃重的是拉丁移民。儘管如此,紐約仍是最冷漠的荒原,夢遊於其上的遊牧民族,誰也不認識誰。如果下一秒鐘你忽然死去,你以為有一條街會停下來,有一雙眼睛會因此流淚?如果,下一秒鐘你忽然撞車,除了交通失事的統計表,什麼也不會因此改變。
紅燈炯炯地瞪住我們,另有一種催眠的意味。整條街的車全被那眼神震懾住了。剎車聲後,是引擎相互呼應的喃喃,如群貓組成的誦經班。不同種族的淑女紳士淑女,顫顫巍巍,在燈光變換前簇擁著別人也被別人簇擁著越過大街,把街景烘托得異常國際。綠燈上時,我們右轉,進入交通量較小的橫街,找到一家停車庫。一個臂刺青花的大漢,把白色道奇開進地下的車庫。我們走回第五街。立刻,人行道上的潮流將我們捲了進去。於是我們也參加擠人也被擠的行列,推著前浪,也被後浪所推動。不同的高跟鞋,半高跟,平底鞋,在波間起伏前進,載著不同的衣冠和裙褲。因為臉實在是沒什麼意義的。即使你看完那八百萬張臉,結果你一張也不會記得。我奇怪,為什麼沒有一個達利或者恩斯特或者戴爾服什麼的,作這樣的一幅畫,畫滿街的空車和衣履在擁擠,其中看不見一張臉面?因為這毋寧是更為真實。
所以Paradox就在這裏。你走在紐約的街上,但是你不知自己在哪裏。你走在異國的街上,每一張臉都吸引著你,但是你一張臉也沒有記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吞,你立在十字街口,說,紐約啊紐約我來了,但紐約的表情毫無變化,沒有任何人真正看見你來了。你踏著紐約的地,呼吸著紐約的空氣,對自己說,哪,這是世界上最貴的地面,最最繁華的塵埃,你感到把一個鼎鼎的大名還原成實體的那種興奮和震顫,同時也感到深入膏肓的淒涼。紐約有成千的高架橋、水橋和陸橋,但沒有一座能溝通相隔數吋的兩個寂寞。最寂寞的是灰鴿子們,在人行道上,在建築物巨幅的陰影下在五月猶寒的海港中曳尾散步。現代的建築物都是獸性的,灰死著鋼的臉色好難看。
終於到了三十四街。昂起頭,目光辛苦地企圖攀上帝國大廈,又跌了下來。我們推動旋轉玻璃門的銅把手,踏過歐洲大理石砌的光滑地面。一輛將要滿載的電梯尚未閉門,正等我們進去。電梯倏地升空。十幾雙眼睛仰視門楣上的燈光。一長串的數字次第亮起。六十……七十……八十……八十六。我們在八十六層再轉一次電梯,直到一零二層。人群擠向四周露天瞭望臺。
忽然,全紐約都匍匐在你下面了。三十六萬五千噸鋼筋水泥,一四七二呎的帝國大廈,將我們舉到四分之一哩的空中。第五街在下面。百老匯在下面。八百萬人的市聲在下面,敻不可聞。我們立在二十世紀最敏感的觸鬚上,二十世紀卻留在千呎下,大紐約的喧囂在千呎下,繞著帝國大廈的腳踝旋轉旋轉成騷音的漩渦,不能攀印地安納的石灰石壁上來。腳踝踩入曼哈吞的心臟地帶踩入第五街街面下五十多呎,但觸鬚的尖端刺入黃昏的淡靄裏,高出一切一切之上。絕對的大寂寞懸在上面,像一片雲。已是五月初了,從大西洋吹來的風,仍然冷而且烈。大家翻起大衣的領子。太陽向紐澤西的地平漸漸落下,西南方的暮雲愈益蒼茫,堆成一層深似一層的遲滯的暗紫色。赫德遜河對岸,澤西城半掩在煙靄裏,像精靈設計的蜃樓海市。向左看,港口矗立著的雕像,至小,至遠,該是自由女神了。更南是寬敞的第五街,在摩天樓隊的夾峙下,形成深長的大峽谷,漸遠漸狹,一直沒入格林尼治和唐人街。但到了曼哈吞島的南端,又有摩天樓簇簇湧起,擠扁華爾街上面的天空。那是全世界金融的中心,國際的貿易風,從那裏吹起……
「風好大。我們還是繞去北邊吧。」
「你應該穿那件厚大衣的。告訴過你,這是帝國大廈,不是小孩子搭的積木。」
「從這裏看下去,那些所謂摩天樓,不都是積木砌成的?」
「那是因為,我們自己在世界最高的建築物上,底上那些侏儒,任移一座到其他都市去,怕不都出類拔萃,雄睨全城。」
繞到朝北的看臺上,建築物的秩序呈現另一種氣象。落日更低,建築物的大片陰影投得更遠,更長。背日的大峽谷陷入更深更深的黑影。從這種高度俯瞰黑白分割的街面,鋼的絕壁石灰石的絕壁千呎一揮垂直地切下去,空間在幻覺中微微擺盪,盪成一種巨大的暈眩。一失足你想像自己向下墜落,曳長長的絕望的驚呼加速地向下墜落,相對地,建築物交錯的犬齒犬齒加速地向上噬來,街的死亡面向上拍來,你猶懸在空中,成為滿街眼睛的箭靶。
「你說,一個人在墜樓著地之前,會不會把一生的事超速地複閱一遍?」
「你想到哪裏去了?」
「我不過說說罷了。你看看下面的街看,要不要我把你扶高些?」
「我才不要!人家腳都軟了。」
「如果我是一隻燕子,一定飛下去,啄一頂最漂亮的女帽來送你。」
「那我就變成一隻雌燕子─」
「我們一起飛回中國去。」
「也不要護照。也不要任何行李。」
「我是說,回到抗戰前的中國。」
「那再也不可能了。」
「太陽降下去的方向,便是中國。諾,就在那邊,在紐澤西州的那邊還要那邊。」
接著兩人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高低不齊,擠得引頸探首的摩天樓叢,向陽的一面,猶有落日淡淡的餘暉,但陰影已經愈曳愈長。所有的街道都躲在黑暗裏。暮色從每一個角落裏升了起來,不久便要淹沒曼哈吞了。那邊的聯合國正當夕照,矗立如一面巨碑。克萊斯勒的尖塔戳破暮色,高出魁梧的泛美大廈,和其後的中央火車站與華道夫旅館。正是下班的時分,千扇萬扇玻璃窗後,有更多的眼睛在眺望,向遠方。所以這便是有名的紐約城啊,世界第一大都市,人類文明的大腦,一切奢侈的發源地,紐約客和國際浪子的蟻丘和蜂窩。三百多年以前,下面只是一塊荒島,曼哈吞族的紅人將它賣給荷蘭人,代價,二十四元。但紐約愈長愈高,從匍匐的嬰孩長成頂天的巨人,大半個紐約懸在半空。風,在日落時從港外吹來,吹向大陸,吹過最國際最敏感的紐約,將此地的一切吹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因為這裏是現代的尼尼微和龐貝,歷史在這座樓上大概還要棲留片刻。洪濛的暮色裏,紐約的面貌顯得更陌生。再也數不清的摩天樓簇簇向遠處伸延,恍惚間,像一列破碎的山系,紛然雜陳著斷崖與危石,而我立在最高峰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任蒼老的風將我雕塑,一塊飛不起的望鄉石,石顏朝西,上面鐫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萊的經典,是一種東方的象形文字,隱隱約約要訴說一些偉大的美的什麼,但是底下的八百萬人中,沒有誰能夠翻譯。紐約啊紐約,你的電腦能不能測出?
─五十五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