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打開的時候:滾動的石頭


人世間有兩種「頭」,我最喜愛。一種是木頭,另一種是石頭。不分大或小,都讓我十分著迷。
先說石頭。
石頭不只地上才有,天上也許一樣多。地面有多少,天上就有多少,那就是現在住在都市裏的我們愈來愈少看見,或是說愈來愈看不見的星星。
科學家說天上星星是一團團燃燒的氣體,然而我寧願相信每顆星星都是一顆顆閃閃發亮的石頭。否則,人的神話不免黯然失色許多,生活也會減掉不少想像的樂趣。蒼天所以如此變幻莫測,莫非女媧煉石綴補而來的。每回下到溪底溯水攀爬巨大岩石,四肢尷尬地緊緊趴在石頭上,這時總以為胸脯下被太陽曬得溫燙的石塊裏隨時會迸出一隻潑猴,掄著一根一萬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在我眼前翻觔斗,一個又一個。
小時候偶爾跟母親回麻豆娘家,走在庄頭泥土小路,時常不經意會發現路邊有幾顆小石頭兀自靜靜坐在圳溝邊,有時半身藏在草叢裏,或埋在泥土中。回到了城市,每天從家門口走到學校,常常也會看見清晨的馬路上,躺著一顆沒人要的石頭。下了課,石頭依舊在那裏,看來誰也不曾理會。
「你不覺得孤單,不會寂寞嗎?」看見這些石頭,禁不住我都會蹲下身子,低頭瞪視,心裏輕輕問著。
石頭不是水。一顆顆大小石頭,即使聚在一起,堆成了一堆,仍然還是各自一顆顆獨立的石頭,不會變成一塊大岩石。就像路上雜遝的行人,即使再多,也是一個個單獨走過的路人。每個人出門的目的與方向,甚至腳步的輕重快慢,都不一樣。
西方有一顆很有名氣的大石頭,叫做「薛西弗斯的巨石」。薛西弗斯犯了錯,遭受天神處罰,每天必須推著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又再轟然滾落山腳。如此一次又一次,重複不斷。人世間再沒有什麼處罰,比這般徒勞無功又毫無希望的工作,更可怕的了。
石頭除非由上而下,不會自己滾動。不動的石頭,不曾經歷過什麼起伏升落,猶如人一樣,即使有一顆心,日久恐怕也會慢慢變成堅硬的「石頭心」。
一向不動的石頭選擇了滾動,就成了一顆「滾石」。
我們喜歡說,滾石不聚財,我看到的卻是滾動的石頭不會生苔。一顆滾動的石頭也許「不安不定」,卻是「活」生生的存在─石頭一旦滾動,心才能祛除蘚苔泥巴的包裹矇蔽,才有可能變柔變軟,而感受到一些以前感受不到的人事人情。
人一生如果可以選擇,我們要不動聚財,還是滾動不生苔呢?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