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客鳥」埃及聖鹮

有一次我在忠孝東路四段,靠近延吉街的街口等待公共汽車,眼角突然有一塊影子攸地快速閃過,落在四、五棵樹之外的一株大榕樹上。那是一隻鳥,大小差不多有臺灣藍鵲那麼大,可惜我來不及仔細看清楚,只是一下下牠就又飛走了。不過,我還是瞥見了牠有一條長長的尾翼,身上的顏色看起來不像是本地的色彩。我猜測,八成是從人家籠子裏逃逸出來的「逸鳥」,不然就是遭人棄養或放生的「舶來鳥」。
根據個人的經驗,不說別的地方,只在臺北都會四處走動,現在看見「逸鳥」的機會似乎愈來愈多了。這裏的「逸鳥」一詞,我採的是比較寬鬆的定義,包括了進口的寵物鳥與觀賞鳥。這些鳥種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擺脫了囚束,進入了野外。有的顯然水土不服,後來就再也沒有人看見了;有的似乎適應良好,不但倖存了下來,而且慢慢地、穩定地繁衍了一代代的子孫,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族群。
譬如爪哇雀、紅領綠鸚鵡、金剛鸚鵡、白腰鵲鴝、黑領椋鳥、橙頰梅花雀、黑喉噪眉,還有來自東南亞的林八哥與家八哥兄弟,這些都屬於所謂的「逸鳥」。大半因為有些人,也許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私利或好奇,但又因為缺乏常識與耐心,最後不得不「始亂終棄」。乍看似乎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卻常常為本地長久以來的平衡生態,帶來不小的干擾與破壞,甚至造成難以計算的災害。試舉其中最有名,雖然不屬於鳥類,但大家應該記憶猶新的「福壽螺」或「美國螯蝦」案例,遺害延續至今,傷痕依然累累。
鳥類之中,最顯明的例子又莫過於林八哥和家八哥。這一對外地來的難兄難弟,性好群聚,又不怕人,繁殖力極強,充分顯露椋鳥科的特性。時至今日,臺灣本土八哥已經不斷被壓擠至瀕危邊緣,幾乎沒有可以喘息的競爭空間。
有一次,我從板南線的終點站走出地面,在十字路口等待過馬路,無意間抬起頭,發現交通號誌的橫桿上,有一截沒有封閉的塑膠管裏,卻有一隻林八哥在裏面築巢,那是一個日頭赤炎炎的夏日。
幾年前的另一個夏天,我在關渡第一次觀察到,有幾隻長得像是鷺科的白色大鳥,一隻接一隻從我頭上飛過,因為正接近正午時候,陽光比較強烈,多少妨礙了辨識。後來,轉了一點方向,終於讓我看清楚了那團白色身影前端,延伸出去的一截又長又彎,烏黑得十分神祕的嘴喙—「哇,埃及聖鹮(Sacred Ibis)!」
埃及的聖鹮?
從埃及到臺灣,距離有八千六百八十九公里。我攤開世界飛鳥遷徙大地圖,看了好幾回,沒有一條路線是指向臺灣,甚至接近臺灣的。住在埃及的鳥,究竟有什麼好理由,會跑到遠在天邊另一端,被海水密密包圍的海島來呢?尤其牠棲居之地的非洲,氣溫終年炎熱,住在那裏的鳥少有遠距遷徙的需要。
臺灣鳥界,流傳著一則應該還算可靠的「傳說」。傳說在民國七十三年,位於新竹的六福村野生動物園有埃及聖鹮逃逸,數年之後,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在野外發現埃及聖鹮的形影。如今,從桃園的新屋,南下臺中高美溼地、大安鄉海濱,到臺南的四草、學甲與鹽水,還有宜蘭的三星鄉等等地方,都有人親眼目睹埃及聖鹮的丰采,觀察並記錄到牠們的生活行為。甚至北部的鳥友,只要到社子島或關渡,也不會讓人失望。
根據幾處埃及聖鹮出沒地點發現者的粗略估計,總數加起來,大概在三百至四百之間。但,因為我們並沒有進行定義比較嚴格,而且全面的鳥口普查與統計,這樣的數字仍然有不小的質疑空間。埃及聖鹮屬於涉禽的一種,與黑面琵鷺同科,喜歡在開闊的水澤溼地泥灘覓食,又彎又長的嘴喙,正是在水底泥地,或草叢裏探尋捕食的利器。
兩年前,有民眾在桃園田裏,撿到一隻亞成鳥的埃及聖鹮,雖然沒有受傷,卻是懨懨無生氣,桃園縣政府就把牠送到臺北動物園救傷檢疫舍。工作人員先給牠灌食營養劑,三天之後已能開始自己進食,不過意外發現「牠吃魚之前,會先刮魚鱗,去魚鰭,將魚洗乾淨後才吃」。不過今年農曆過年,我南下嘉義,在美好里保護區的漁塭土堤上,卻看見了一些沒有頭部的魚體,這些應該都是剛剛還在這邊逗留,為數有十四隻以上的埃及聖鹮所留下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牠們只吃了魚頭,不吃魚身。
埃及聖鹮雖然冠著「埃及」的稱號,事實上,埃及的最後一隻聖鹮,早在一八七六年,不知道為什麼理由就滅絕了,今天牠們主要的繁殖地區,分布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數量大概維持在二十萬到四十萬之譜,至於馬達加斯加島的聖鹮,算是亞種。
古代埃及人對於聖鹮崇敬有加,當我第一次看見牠,對牠還是完全陌生的時候,心裏第一個浮現的意象與聯想,竟是古埃及的法老。我想,大概是因為牠有一張奇特、烏黑,看起來很古老的臉孔之故吧。古埃及人認為,他們最最崇敬的神祇,代表智慧與知識的Thoth,經常會化身聖鹮出現人間,所以我們看到古代埃及的壁畫,繪畫上的Thoth就是人身鹮頭的模樣。當法老崩駕的時候,聖鹮就會被製成木乃伊,跟著法老一起入葬金字塔之中,進入了永生。
埃及聖鹮的平均壽命,大概有二十年,如果生前不幸中選,變成了木乃伊陪葬法老,陽壽不免就要被迫打折。算起來,埃及聖鹮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幾種禽鳥之一,從已經出土的化石可以推斷出來,六千萬年前的天空就有牠們飛翔的影子了,比起北美洲的沙丘鶴還要早了三千多萬年。
據我粗略觀察,埃及聖鹮屬於群聚性極高的鳥種。大家一起旅行,一起覓食,也一起繁殖。群體飛行的時候,通常以V字形或斜角線行進,大夥兒輪流領頭帶隊,可以節省體力。一般說來,埃及聖鹮沈默寡言,說話不多,只有在繁殖期間,才會發出咕嚕嚕的輕微喉聲,以及偶爾的嘎叫,不似其他住在鄰近的親戚那般喧譁。
雖說埃及聖鹮最愛的菜單上,有「福壽螺」這麼一道菜,但就像我們說的,對於這些臺灣新來的「客鳥」,其實我們了解的並不多,單憑這一點,尚不足以判斷聖鹮在臺灣的繁殖與居留,究竟是利還是弊。
去年三月,媒體也曾經有過報導,過去一年多來,原本住在高美溼地北側的兩百多隻埃及聖鹮,突然遷徙到臺中縣大安鄉,不僅侵占了在地鷺鷥群聚棲息的濱海林地,有的還盤據了南埔海堤旁的一處養鴨水塘,「高倨著鴨寮屋頂與圍網,對水塘邊的飼料虎視眈眈,趁吃飼料的鴨子數量減少時,就一隻一隻地偷飛到地面上搶食飼料」。鴨農生氣地抱怨,每天鴨蛋的產量,至少減了八成。
這樣的情況,雖屬罕見,可是我們不得不擔心,埃及聖鹮的族群如果繼續擴大,恐怕會有壓縮本土鷺科鳥類的生存空間,並且干擾農養殖業經營的可能。
埃及聖鹮情急「跳船」,非法居留臺灣,事情無獨有偶。這兩、三年來,歐洲幾個國家如義大利、法國以及西班牙,也都陸陸續續警覺到埃及聖鹮「偷渡入境」的問題,日益「明顯」。至今,歐洲尚未發現過鹮的化石,可以肯定鹮並非歐洲大陸的原住民。埃及聖鹮所以會跑到歐洲來,故事大約是這樣的,大概在一九七○年代時期,義大利人掀起了一陣野生動物園的流行風潮,以開放空間的方式,畜養了一些世界各地的珍禽異獸,招徠好奇的人群—埃及聖鹮,就是其中之一。
日子久了,難免有些聖鹮雖然吃得好睡得飽,卻不肯繼續困居在有限的「半自由」的空間裏,就先後結伴逃亡野外。配了對的埃及聖鹮,不僅分佈義大利各地,也遍及法國、西班牙,甚至位在非洲西北角的迦納利群島也有。族群可見的、穩穩的,一天比一天擴大。我舉個例子,讀者或許可以感受到牠們現在是如何的「普及」。我曾經讀過一篇詳細的報導,其中有一張照片,可以看到七、八隻美麗的埃及聖鹮,正在法國一家麥當勞的大型垃圾箱裏,埋頭專心翻找食物。
然而,埃及聖鹮意外的出現,並未全然只引起反對的聲音,畢竟埃及聖鹮長相突出,奇特非常,再加上從法老時代以來,一直包圍在牠們身上,那一團神祕而又神聖的氛圍,更是添增不少迷人的氣息。
不過,慢慢的埃及聖鹮的覓食行為,逐漸引起了關注。在某些地區,有些報告甚至明白指出,牠們對某些保育鳥類,表現出不可忽視的侵襲掠食舉動。這讓我不禁想起,二○○九年的三月二十六日,臺北市動物園發佈過的一則新聞稿,其中有一段這麼說著:
「據研究數據顯示,光是關渡地區,現在就有超過三十對的埃及聖鹮,正在築巢繁殖,由於棲息環境和鷺鷥相同,發現也有驅趕以及捕食小白鷺、黃頭鷺幼鳥的現象。」
當我看過麥當勞大型垃圾箱的照片之後,又讀到這則新聞稿,心裏不免有驚也有憂。
埃及聖鹮出現在臺灣,確實給我們原本就十分豐富的鳥相,再抹上一道很不一樣的色彩,讓大家既賞心又悅目。目前,牠們雖是「非法居留」的客鳥,我們恐怕也無法將牠們悉數逮捕入獄,亦無法一一遞解出境。但也許,經過一段長時期密切的觀察與研究之後,如果條件符合,我們或許可以考慮發給埃及聖鹮一張「中華民國身分證」。我的意思是說,很久很久,將來的有一天,也許牠們就會「變成」了臺灣的特有亞種—就某一意義而言,漫漫長長的物種演化過程中,所謂的「適應」,不就是「改變」嗎?說得更清楚一點,任何物種,為了「適應環境」,繼續求得生存,就不得不慢慢開始「改變自己」。
等那一天到來時候,我們也許會想:當年埃及聖鹮「跳船」,如今已變成了一則美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