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荒野

回想自己多年來行走於大自然,放身無名的野外,追尋的就只是尋找自我,實踐自我,企望做一個雙腳踩入大地—歲月的行者,時間的旅人。如今山林愈走愈遠,溪水愈涉愈深,路愈走愈荒野,但願一顆心也能愈走愈靜。
炎炎夏日吃西瓜的方式顯然有好幾種,我想,人活著的方式也不應該只有一種。若干年來默默蜷跼城市的一角,無時無刻不在想望身邊的島嶼或遙遠的海角有一片闃靜無聲的森林,除了風的歎息,葉子的唏嗦,就只有偶爾踩斷枯枝的回響。而我,在一動一靜之間試圖攫住每一個機會,汲汲吸取那渴望已久的,最原始也最粗野的「自由」氣息,深深地一口又一口。
我走進大自然,懷的是「尋找」的念頭,而非「征服」的妄想。我只是請求靜默的大地能夠張開雙臂接納我—至少暫時的「容納」我。我,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回頭浪子,藏著一顆虔誠知過但不能不說忐忑的返鄉心願—人本來就出自大自然,原本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我遺忘太久了。
我將簡單的需求,放進簡單的背囊裏。一顆8x25雙筒望遠鏡、幾瓶清水以及一點可以暫時止饑耐餓的乾糧,通常是幾顆家裏自己做的雜糧饅頭,也許再加一條巧克力或是幾粒黑糖。我在外衫右邊口袋插上一枝筆一本小筆記,左邊放一只指北針。有時候看天氣,背囊裏再塞一件大外套或薄夾克。現在將近秋天,野外的天氣難以預測,雨水常常說來就來,風颳起來更是隨性。
行走大自然,於我而言不過只是眾多的,甚至可以說,應該是人世間無限種生活方式的其中一種選擇而已。猶如有人選擇股票房地產賺大錢,有人願意做環保參加社運行善事,只是選擇的不同,不該有好壞也沒有所謂高尚鄙俗的分別。我們唯一應該關心的是,我們究竟是以怎樣的一顆心去做「自己所選擇做的事情」。
走在曠野,我不必在意自己穿什麼衣服戴什麼手表,甚至用什麼名牌的鋼筆寫字。我要專注的是,如何避免破壞大地自然以及如何不讓自己在荒野遭受意外傷害,甚至喪失了生命。大自然很「美麗」,可也是很「無情」。
我深深感受,唯有在大自然的面前,人才獲得真正的「平等」與「自由」,我們在「人造社會」裏所擁有的身分與地位,有如口袋裏的紙鈔或信用卡,在這裏皆無可用之處。走進森林的深處,荒野裏隱密的溪谷中,發覺只有自己獨與大自然面面相對、孑身相處。環顧周遭沒有別人可以彰顯我們的「功名」,襯托我們的「財富」,想來我們許多人一生所謂的「得意」,在荒野裏竟是顯得如此虛浮。
我彳亍荒野,並非漫無目的。
野地裏有茫茫的草原與靜默無語的山巒,有爭相戟向蒼穹的森森巨木,一大塊一大塊芒草黃土皆掩蓋不住的巉岩,有時洶湧有時馴服的汸汸大水,以及總是喃喃自語日夜不停的溪澗。陽光以此種種為道具,在它們身上玩弄著無止息的光與影的魔幻遊戲,還有生生滅滅流動不息的白雲,一起造就了一幕又一幕變化不斷的風景。人,不過是這一大片風景裏一個小小的角色,有時自主,有時宿命。
有時候我高高佇立山巔,放眼縱視,有時候從峭壁夾峙的谷底好奇地,小心向上揣摩仰望。風景彷彿人間的善變,難以捉摸,有時氣勢磅?讓人喘息不易,有時陰險詭譎令人畏懼,不過最多的時候想是應該與「美麗」兩個字聯結在一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美麗的風景總無法打進我的心底,看過了總是留不下記憶。
人間的經驗經過漫長的沈澱,最後累積賸存的應該就是人世的「美麗」與「憂傷」。美麗與憂傷,看似衝突,我以為卻是生命基本構成的一部分。
我看過英國電影The War Zone,描敘的是難以碰觸也難以置信的近親性侵,人性極晦暗極卑陋的一面;也看過今村昌平的《黑雨》,講的是發動戰爭的愚昧與殘酷,微小的個人所承受的傷痛,有時無助有時無語。還有拉丁美洲的El Norte《北方》,陳述的是瓜地馬拉印地安農人,遭受外來權勢欺凌巧取豪奪的悲歌,令人不得不承認,人類很多可以避免的殘暴行為—個人或集體的—皆源自「貪婪」兩個字。
這些電影不論彩色抑是黑白,故事都是在美麗得令人心碎的風景裏慢慢地發生,緩緩地展開。風景似乎愈美麗,憂傷愈沈重。我知道,美麗也許無法長久,傷痛卻深深留在心底。而,美麗與憂傷的故事,卻是在世世代代不斷的傳訴、不斷的重演。
我在不知多少個清晨的微光裏,凝視昨夜不知何時落下的葉子,被嚴霜凍僵了的薄弱軀體。這些葉子都是在一夕之間,措手不及,就以昨夜睡夢中的姿態蜷縮長眠。黃昏時候,我蹲下來揀拾被風吹落一地的葉子。我一片一片的挑撿,驀地驚覺,落地的葉子沒有一片是完整的。
好幾次,我在帶著寒意的迷霧中追逐草原狼的足跡,總是巴巴看著影子閃進比人還高的芒叢裏,悵然望著牠走過後蘆草伏倒的痕跡。不過有一天,我們終於有了近距離四目相對的機會,直到今日,當時牠眈眈盯著我看的眼神,幾分好奇,幾分疑懼,還有幾分的困惑,一直深刻地烙在我的腦海裏,時不時出現與我互相凝視良久,彷彿在質問我—我們究竟是兄弟,還是敵人?
又有一次,我來到被森林密密包圍的大湖澤邊緣,在零下的酷寒裏觀察各種大小鴨子的行為。我一邊做筆記,一邊拍攝記錄。野鴨子精力出奇地旺盛,活潑異常。我從觀景窗裏發覺牠們很多時候也在「觀察」我,眼睛閃閃射出一絲彷彿好奇的眼光。我以為「好奇心」的表現,永遠是動物最迷人之處。也許就在那一剎那,讓我興奮地以為動物跟我們一樣也有「感覺」,也會「思考」。也許在我的心底深處,幻想著能夠跨越那一條看不見的演化的鴻溝,可以與動物對話。我想,那是一種不自覺的渴望吧。我總覺得牠們的眼神裏,隱隱藏匿著一層我一直不十分明白的神祕。
這一大片湖澤以及周邊的林子,是許多鴨子的家。我來到湖邊是想看鴨子,卻看到了我。我原本想認識鴨子,卻很高興認識了自己。
記得一個風雨過後秋末的清晨,天色尚朦朧不清,我走在水邊,發現一隻春天才出生的年輕雌鴛鴦,不知道什麼原因仆倒在泥濘裏。我看牠時而掙扎時而困難地扭曲身軀。我看不出來牠的表情,不過那應該就是「痛苦」的表示。我不知不覺蹲下來陪著牠,輕輕跟牠說話,說了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牠將脖子最後一次扭平,美麗的眼睛直直瞠視著前方,一隻腳僵直在半空中,一動再也不動。
天空不知何時放了光明,我發現牠張得大大的眼睛映出了一片蔚藍的天空。我看見了那一眸最後的藍天,清清澈澈凝駐在牠黑色的眼珠裏—那一片藍得如此美麗,如此扣人心弦的天空,從此不再有升空飛翔盤桓的機會了。
憂傷,常常是美麗走過之後留下的痕跡。我的心頭,禁不住如此覺得。
有一種小鳥叫做黑頭山雀,你張開手掌伸出去,牠就會從樹上飛下來停落你的掌心。小山雀外表天真,個性溫和活潑。尤其一個長長的冬天,精神總是那麼抖擻,一副永遠不敗的模樣。每一次,我一個人逡巡酷寒砭骨的水邊,常常食指僵硬得無法按下快門,突然飛來數隻小山雀繞著我的身邊蹦上跳下,烏溜溜的眼睛不時與我相交遇,彷彿在為我打氣,讓我的身心不知不覺重新溫暖了起來。
從此以後每當心情低落,我就走進林子尋找牠們,聽過了牠們的聲音,看過了牠們的身影,我又能夠抬頭挺胸走出林子。
許多年前也是一個十月小陽春的清晨,太陽剛剛爬上山頭。我佇立在外雙溪婆婆橋上,面向上游望去。出乎意外發現溪中一塊塊的石頭,佇立著一隻隻的暗光鳥「夜鷺」,為數大概有六、七隻。每一隻胸前都毿毿飄垂著一把散亂的鬚毛,牠們的羽氅不僅鬆髶,甚至有些邋遢,一副滄桑歷盡疲憊十分的模樣,跟我以前看過的美麗很不一樣。一隻踞守一塊石頭,凝然不動,無視眼前溪水不斷匆匆流過,從其姿態判斷顯然並非在等待游魚。我知道夜鷺的生命可以有二十年之長,也許這是牠們此生最後的一個階段。
那是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的一幕。第一次,我看見了這般「古老」的暗光鳥。以前沒有,以後也一直未曾再見。
有一天,我一路追蹤記錄知更鳥完整的育雛過程。最後,三隻幼鳥終於離巢分別藏身在灌叢裏,其中有一隻長得比較大,羽翮也比較完整,後來就站上了附近枝頭,大家都在等待親鳥最後幾次的餵食。兩天之後,兩隻親鳥就不再出現了,三隻小鳥也各自分奔前程,有朝一日若再相遇,恐怕彼此也不再相識。
不過,不同的經驗會有不一樣的心情。
有一年我守在內雙溪大崙尾山上一棵大樟樹下,一邊忙著餵蚊子一邊等待巢裏唯一一隻小五色鳥的離巢。樹大分枝,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我盯著巢窠洞口不敢稍稍眨眼。這一刻我反而無意舉起相機按啟快門,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目送,我想凝結那一剎那讓它永遠顯影在自己的心版上。終於,一抹綠色影子急急衝出,在我的眼珠裏化成一道五色彩虹,很快地帶著我的期盼與祝福,消失在不遠的蓊鬱林子中。我知道,小五色鳥必須自己去尋找探索自己的世界。
長久以來,我幾乎每日一跬一步行走沒有名字的野地山林水邊,結識了不少野生動物朋友。晨曦暮色裏,時不時心頭總會想起以前讀過英國作家葛林 (Graham Greene) 說過的話,「人是唯一會推理的動物,推理使人絕望,所以人也是唯一會感覺『絕望』的動物」,意思大概如此。
不過我相信葛林只說出了一半。人不僅會推理,人還有一般科學甚至心理學家無法處理的「生存意志」,或是說「求生本能」,那是人在經過各種磨難與考驗,有朝一日終於釋然「接受」後,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無須言說的沈靜—宛如一條默默流過的大河,繼續前進,繼續面對風雨,繼續期待陽光再次出現的力量與勇氣。在一陣又一陣的傷痛過後,雙手撫摸著那慢慢消逝的傷口,甚至感覺自己一次比一次的強,一次比一次的勇。我相信這時候我們已經遠遠超過了「本能」,超越了「知命」。
我思忖,這應該是葛林沒有說出來的另外半句話吧。如果你仔細聆聽過貝多芬終於接受了耳聾事實之後的創作,相信會更明白我的意思,也更會同意我的看法。
終於我知道了,我走進大自然,為的是要努力走出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