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為何出走,藝術何以介入?從藝術文化「社區總體營造」到「青年村落文化行動」的地方觀察

近年開始出現移居與返鄉的風潮,這股風潮逐漸擴大,甚至影響許多青年。不過,當他們來到鄉村地區的時候,赫然發現,地方的文化能量、藝文資源遠遠比他們想像得還要豐厚;甚至長出與傳統認知的都會藝術有所區別,這背後有許多不同的脈絡,其中一個難以忽視的,即是台灣的社區總體營造。

另一種系譜——社區中的藝術、文化與表演

台灣的社造自1994年啟動,今日的文化部將社造政策分為1.0及2.0,其中前後各自包含兩期政策。社造1.0有第一期的社造始動與第二期的「新故鄉社區營造」,其中最重要的內涵,是凝聚對土地的認同、復振地方文化。

當時的工作面向,包含輔導美化地方傳統文化建築、充實鄉鎮展演空間、輔導縣市建立文物館藏等等。這些政策的實踐,幫助許多社區成立自己的文物館、典藏館,一步步完整社區文史的保存。其中一個最著名的案例,即是宜蘭二結王公廟的「千人移廟」。

二結王公廟建於清朝乾隆年間,近200年左右的歷史,也是當地重要的信仰之一。他們在1990年代左右決議重建,但在社區營造的推動下,當時的宮廟管理委員和居民們共同討論,決定將舊廟整棟保存,並「橫移」至鄰近,原址另建新廟。於是為保存舊廟,他們花了4年的時間,逐漸將舊廟的地基挖出;直到1997年,號召近1,200名居民共同合力,用著粗大的麻繩權當拉繩,原木作為滾輪,一點一滴地拉動舊廟到新址。舊廟後來遂成為「二結庄生活文化館」,展示的當地宮廟的文化,以及社區營造的歷程。

第二期社造政策——新故鄉社區營造計畫,自2008年到2015年間,以社造行政化、社區文化深耕,以及社區創新實驗3大方向共同推動藝文社造。在社區文化深耕上,2008至13年間,產出文化保存記錄1,267項、影像記錄1,678卷,更是補助高達383場社區劇場。(註1)

383場的社區劇場少見於當代的藝術史中,也少有戲癮者知曉,甚至也非如我們想像中的「落地掃」或南北管那樣的農村戲劇系譜,它們不在黑盒子裡、不在舞台上,也不是由專門的演員演出,而是由社區的居民在晚上練習、排戲,並在廟埕與社區的活動中心廣場上展演;觀眾是鄰里、自己的孩子、父母,不圖能留在名為藝術的豐碑,只期待演出的過程中重新凝聚居民。

簡明而言,社造1.0、台灣社區總體營造推動的前20年,為地方文化累積了豐厚的能量與成果,並培養藝術文化發展的土壤。

《咱ㄟ溝仔尾》


藝術與文化行動衝擊農村

走了20年的社造,從1.0跨到2.0之際,整個台灣社會也面臨到巨大的轉變。其中的高峰,即是2014年3月的學運。太陽花學運反映出解嚴後成長的一代人,從教育、文化和思想上更加明顯地有別於上個世代,且呈現出新一代的青年們對社會、地方進行實踐的迫切渴望。

當年文化部因應青年的期盼,同年的8月,在社區營造政策下制定了以青年為主的實踐補助——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該計畫直接開啟一波青年返鄉於地方實踐的風潮。直至2022年的今日,仍然成為青年返鄉╱移居至地方最重要的補助資源。文化部希望該計畫能成為青年們的「第一桶金」,幫助他們在走向地方,「突破農村舊制,創造活水」(註2)。

第一屆的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藝文扎根類的首獎,即由黃鼎堯的「優雅農夫藝文特區—青年藝文深耕展演計畫」獲得。蹲點台南土溝村6、7年的時間,他們在2013年承租下村落裡荒廢近30年的皮包工廠,邀請藝術家、農民,將2,000坪範圍的廠區打造為農村的藝文特區,展示裝置藝術、音樂表演,之後更名為土溝農村美術館,期望同時突破僵化的農村想像和藝術疆界,打造一個另類的美術館。

之後的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除了各項地方實踐的支持外,對於藝術文化的支援也力道未減,包含曾持續數年的「回桃看藝術節」、後來建立永晝海濱美術館的基隆星濱山、嘉義著名的阮劇團,以及東部極具代表性的山東野表演坊等……成為扶植地方藝文團隊的最重要資源之一,甚至也如同最初的期待般「突破農村、創造活水」,例如2018年山東野表演坊團長尉楷參與的社區劇場——《咱ㄟ溝仔尾》。

溝仔尾,是花蓮的舊城區,在花蓮縣政府的規劃下,將舊城區重要的記憶場所填平,並將打造成一處行人徒步商業區,參考巴黎的「香榭大道」,以「日出大道」為名。這樣的建設在當時引起縣民們的軒然大波。但是,政策已然不可逆,《咱ㄟ溝仔尾》便成為花蓮市老城區重建後的弔劇。由曾經營過娼寮的後代演出風化區的故事、當地的里長拍攝宣傳影片,同時培訓在地的青年們成為演員,將過往的記憶濃縮成兩小時實地售票演出,讓親身經歷過老城歷史的居民在已然消失的場所中,號召整個縣民們的記憶。

青村計畫之所以成為近10年來藝文工作者與團隊實踐地方最重要的資源,原因不脫於以下幾點:一、重訂青年的年齡,從20歲跨域到45歲之間(註3);二、首次以獎勵金的方式支持實踐。某種程度上也是公部門首次拋開「主計治國」的思維,用更信任的態度面對地方工作的實踐者,以「獎金」鼓勵青年們在地方的實踐,減輕青年實踐地方繁瑣荷重的行政與核銷工作。

最後一點,則是將高額的獎勵金提供給「個人」。過往的補助計畫,習慣將相關的資源提供給社區發展協會、法人團體、政府立案的相關機構。在傳統的思維上,會認為這些團體較具備所謂的「公共性」,以及「群體性」,並且擁有「認證」。然而,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直接將10萬至120萬間的獎勵金補助給個人,進一步擴大個體實踐社會的可能性。

以上種種,加上本文限於篇幅未能提及社造2.0推動的其他政策,在近10年,又幫助了青年持續地在地方創造藝文實踐的高峰。

更多元的舞台、更豐沛的資源

文章的最初,許多創作者出走都市來到地方時的「驚喜」,是默默地在30年間於地方開展的另一種藝術系譜。它豐厚了農村、部落、鄉村、漁港等,各方之地的藝文土壤。這些在地方的藝術,並非近些年著名的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或強調東部文化的東海岸大地藝術節等等;而是如我們前述中,那些小型、沒有舞台、沒有專業觀眾,也少以藝術自居,更少見於藝術史上的許多社區文藝表演活動。

起初以文化復振為基礎的「藝術文化社區營造」,到後來的「青年村落文化行動」,社造提供有別於主流想像的藝術實踐資源,甚至不僅止於表演藝術,還觸及到不同層面的藝術創作中。例如,社團法人花蓮縣牛犁社區交流協會便透過與近千位長輩們的拼貼藝術創作——貼布畫(註4),在日本的 Unknown Asia Art Exchange Osaka 2018 中,從亞洲10國、近250位藝術家的作品奪得「評審賞」……諸多的案例,幾乎不勝枚舉。

時至今日,支持青年返鄉或移居的資源更加豐沛,有如客委會的「客庄地方創生移居計畫」、水保局的「青年回鄉行動獎勵計畫」、青年署的「青年社區參與行動2.0」、國發會的「青年培力工作站」,以及各縣市都有的社區營造補助,文化部的「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等等,都使我們有更好的機會可以探索都會之外——過去「中心」長期忽略的所在。

若此刻閱讀本文的你,正好也有著「出走都市」的悸動,現今有許多的資源、機會,地方也有肥沃的土壤,或許正是大好時機——但請千萬別著急,在進入地方之前,我們需要更加明白,這些非傳統認知、另一種系譜的藝術與文化和表演,它們的核心與終點,都與過往我們對藝術的認知有著極大的差異;當你下定決心選擇「出走」時,或許不僅僅是要從「都市」,可能也要從「藝術」出走。

(註)
1. 擷取自文化部台灣社區通〈新故鄉社區營造二期計畫的回顧與探討〉。
2. 2022年10月15日台灣社區營造學會舉辦「2022FAPCE亞太社造論壇暨學術研討會——社造X創生:未來的想像」,研討會中文化資源司林宏義司長語。
3. 過去的青年認定,是20到35歲之間。
4. 作品可見數位典藏網站「一起憶起話從前」(https://www.tttelderar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