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重生‧索羅門群島 (一)

來自太平洋的召喚

我從1992年起就住在台灣,可是就像這座島上的大多居民,我西進的頻率遠大於東行。我的研究旅程大多深入中國西南方的偏遠山區,以宗教儀式與社會變遷為研究主題,彷彿盡可能離太平洋世界越遠越好……不過,在我抵達台灣幾個月之後,曾經在台東縣停留過一段時間,太平洋海岸線從此進入了我的視野與想像。

海洋,神祕的驅力

隨著一年年過去,我越來越常重返台灣東部,某種神祕的力量把我從原本的重力中心拉開。2008年,我在花蓮縣的阿美族太巴塱部落休息了四個月左右。那年夏天相當炎熱,當地的樹木又稀少。我常常躺下來,試著從熱氣與筋疲力竭的狀態(我來此地避居的原因)中恢復元氣。只要行有餘力,我就會四處遊蕩,大多選在清晨或近晚時分,然後就會拿起筆作畫──描繪田野、山巔與周遭的房舍,畫出有時難以招架的熱氣與氣力耗盡的感受,也畫下我耳聞的故事、誦歌與神話。我也聽了各種家族傳說與祖先系譜。

我們後來與《人籟》團隊共同製作的紀錄片名為《第五天,海水漲起來》,便是描述定居於這個村莊的頭一對男女成功逃離的那場大洪水。當時我一邊對抗著熱氣與疲勞,一邊聽到許多個人與集體的故事,到現在我仍記得對這些故事的反應,也記得東台灣這個位於兩座山脈之間、奇特又讓人陶醉的美麗區域,還有附近海洋的神祕吸引力……你從太巴塱那裡看不到海洋,可是太平洋就在幾公里之外守候著,有如一個帶來威脅又令人眩惑的巨大存在。那段時間我所創作的繪畫裡看不到海洋,但海洋就埋藏在其中──因為海洋就是那個原始力量,驅使我前來走訪星羅散布於未知之海上、恍如黑墨與顏料畫在宣紙上的小小島嶼。

遼闊,創造靈性共鳴

這些年來,駐足東海岸的經驗讓我心中瀰漫著一種感覺:我不只把太平洋當成具體空間,也把它當成「神祕」空間。閱讀更多關於太平洋世界的資料之後,我深刻地領悟到:它本身的廣闊浩瀚以及橫越海域的經驗,都曾在人們身上激發出深層的靈性體驗,並且透過故事、神話、詩歌、音樂與史詩表達出來。它的邊界與島嶼都曾目睹全世界神祕傳統的來到與融合,有如浪潮般一波波沖刷它的岸邊。到最後,它成為人類精鍊與吟誦神聖(the Divine)體驗以及「感應」的特有空間之一。這種靈性體驗的共通性,有時會以「海洋的感覺」(oceanic feeling)這種用語來概括,雖然這種形容至今仍需面對挑戰與爭議。「深度」、「深淵」、「水」、「感應」、「合一」、「循環」這些暗喻,也可以透過太平洋世界獨有的具體經驗來找出特殊的共鳴。語言與音樂表達、神祕體驗、文學與藝術的隱喻,以及跨文化組合,都在此融為一體。

啟程,邂逅多元文化

而台灣是個啟程的地點,也是融合的所在,更是由海浪譜寫而成的故事的目的地。

可是台灣的青年,尤其是原住民青年,是否對太平洋世界懷有歸屬感?它跟這個開放世界之間的原始連結,是否激勵了它的創意、它對「感應」的認知?在這種海洋交流的過程當中,是否生發了相關的故事、音樂與藝術形式?

過去十年左右以來,台灣對於意義與靈性深度的追求越發強烈、逐步演化,越來越多人提出這類的疑問並加以辯論。對於太平洋連結的追求(常常處於萌芽狀態並且模稜兩可)成了轉變中的台灣認同的一部分。利氏學社與《人籟》團隊一直持續著這樣的努力:針對台灣的原住民、太平洋的藝術與故事蒐集了豐富的材料,透過錄影訪談、田野調查以及國際會議的實地記錄來逐步累積。利氏學社與《人籟》也推動了台灣太平洋研究學會的成立,亦曾帶領好幾隊原住民青少年前往加拿大與斐濟參訪。這就是以台灣的原住民青年與太平洋為題,拍攝紀錄片的形成經過,也是我2012年夏天前往索羅門群島的緣故。

我們踏上旅程的時間點,湊巧遇上第十一屆太平洋藝術節的舉行,這個節慶吸引了整個美拉尼西亞跟波里尼西亞世界的太平洋島民前來。因此,這份經驗是雙重的:與索羅門群島的真正相遇,並邂逅了構成整個太平洋大家族的多種文化與民族。我們造訪索羅門島的期間,經歷各種邂逅的時候,持續感受到多元化與共通性的纏結交錯。

瓜達卡納爾島:烽火與信仰

索羅門群島的首都霍尼亞拉(Honiara)位於瓜達卡納爾島(Guadalcanal),說真的,這裡並不會打動訪客的心。擺滿各種貨品的大型中國商店、水泥材質的行政大樓與房舍,遍布於跟海岸線平行的道路上,放眼可見「索羅門電信」跟「所釀」啤酒的廣告,這兩個品牌似乎壟斷了整個國家的廣告經費。沒有真的能引人矚目的東西。

戰爭遺跡如幽靈出沒

山丘上,以花崗岩匾額裝飾的紀念碑,回顧了二次大戰期間曾經蹂躪這座島嶼的海上戰役。樸素但為數眾多的基督復臨教會、天主教會與新教教會成了沿途上的地標。在港口與沙灘上,戰艦的殘骸依然倒臥原地,是恍如幽魂的巨大存在。可是氣氛當中也有某種柔軟,人們的舉止混雜了溫柔與克制,這點打從一開始就會讓初來乍到者為之著迷並受到誘惑。

我們在特那魯(Tenaru)的聖約瑟夫天主教高中下塌,地處霍尼亞拉近郊的村莊。那所學校位於農地上,由聖母昆仲會經營,其中三位修士來自巴布亞新幾內亞。在我們造訪的期間,該校校長約翰修士負責照應我們,開車載我們到瓜達卡納爾附近,並耐著性子將日常的現實景況介紹給我們:高生活消費與低薪資收入,宗教、語言與種族上的多元化,教育上面臨的挑戰(該校收有將近四百名的學生,男女皆有)。後來走訪鄰近的瑪蕾塔島(Malaita),那裡也有同樣的狀況。

籠罩於落日下的瓜達卡納爾島,看起來一片平靜祥和,很難想像這裡曾歷經二戰的烽火摧殘

基督信仰已深入生活

這趟旅程讓我發現與台灣、中國大為不同的天主教會。此地的神職人員是相當年輕的原住民而且為數眾多,有五十位神學院學生正在受訓。當地居民的總人口有六十萬,天主教會就占了將近百分之二十。教會深入參與教育,並倡導人權的提升。這番努力的對象主要是青少年,他們似乎很急切地想要結伴學習與工作。但那不代表一切盡善盡美(我稍後會提出挑戰與問題),不過在這裡顯然可以看到一種活力幹勁與靈性健康,遠超過我原本的預期。那種單純(有時近乎窮困)的生活風格,讓我更能深切感受到信仰者自然散發出來的內在深度與決心。

除了天主教會,基督復臨安息日教會也占了索羅門群島人口的百分之十左右,是基督復臨教會在世上任何國家的最高比例。復臨會的基本教義傾向(禁食豬肉與貝類,禁用咖啡、酒類與菸草等等)到了這裡似乎在日常生活的行止中有所緩和;此外,雖然復臨會宣稱其他宗教都是無可救藥的曲解,但是此地各信仰社群之間的關係似乎相當平和。聖公會與南洋福音教會可能是最重要的兩個群組。雖說基督教會全部加總起來,構成了索羅門群島整體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是基督教與傳統宗教或習俗之間的關係依然相當複雜。我們在索羅門群島佇留的期間,逐漸學習去感受兩件事:基督教的生命力越來越融入當地居民的生活與感受力,還有它從過去承繼下來的矛盾與負擔。

太平洋藝術節:獨特與共享

在霍尼亞拉,有一片寬闊的田野四周架著高聳的圍籬,裡面分成兩個村莊:一邊是傳統的房舍,村民來自索羅門群島不同省分與文化族群,另一邊是國外來的代表團,其中一團來自台灣。大批民眾(大半是當地人)出席了舞蹈與音樂表演,前來觀賞純展示或販售用的手工藝品,並且為了島嶼之間在語言與習俗上的相似與差異而驚嘆。

樂舞消融了人我界線

通常我對這類節慶與其他公共活動都提不起勁,可是這次我發現自己看得津津有味。我尤其喜歡待在索羅門群島的村莊,到巨樹蔭影之下的棚屋,觀看來自山區部落與海岸部落的展演。其中,伊莎貝爾島(Isabelle)的舞者是我最喜歡的。

在現場跟人互動很容易,氣氛一派輕鬆。舞蹈、排笛與鼓,刺青、武器、獨木舟……我像個孩子似的玩得不亦樂乎,我平日居住的上海大城似乎遙不可及。

節慶的主要場地附近有個叫做多馬(Doma)的小村莊,直接在海邊推出瓜達卡納爾島各個部落的表演。孩童在沙地上嬉戲玩耍,鼓聲的樂音與海浪的樂音交織為一體。太平洋開始施展魔力。

獨木舟復甦了新認同

獨木舟與船舶全都聚集在碼頭與岸邊。船舶按照往日的設計與技巧重建而成,或是源自原住民文化、或是來自早期歐洲航海探險家時代,一致見證了整個太平洋航海業的復甦。好幾個代表團都搭船一遊。

這樣的復甦反映了兩件事:一是對於身分認同的追求,摻雜了現代運動、冒險精神、對自然生活風格與傳統的迷戀。二是對於集體努力的飢渴,沐浴於海洋的「感覺」與「節拍」裡。有好幾艘船可供參與者順著海岸搭乘短遊。站在「太平洋旅行家」號的甲板上,我夢想自己能在無垠的藍天之下體驗更遠的旅程。

【本文摘自《人籟論辨月刊》98期2012年11月號;更多文章請上e人籟:http://www.erenla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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