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振西拉雅 無畏向前正名之路

位在台南市新化區九層嶺的綠谷西拉雅園區,是西拉雅文化協會創辦人萬正雄的住所,也是西拉雅族正名運動的基地。園區內依山傍水,池塘上有一座用水管、竹枝簡易搭建的便橋,池水頗深,腳一踩上橋即下陷了數公分,頗為驚險。

我們詢問可否請萬家人在橋上拍張照,萬正雄一口答應,他說間隔三尺站,分散重量即可。於是一家人女兒萬淑娟打頭陣,孫子、孫女居中,牽著外公外婆小心翼翼地走上便橋,一家子手牽著手,留下一幅美麗的全家福。

在復振西拉雅文化的路上,萬家三代亦是如此攜手同心。萬正雄一生為鼓吹平埔族後裔自我認同與覺醒而奮鬥,第二代萬淑娟與夫婿萬益嘉投身西拉雅的語言文化事工,第三代子孫萬瑩綠、萬瑩穗也同族裡年輕人一起上書總統,為西拉雅正名請命。三代人協力同心,復振西拉雅文化。

萬正雄家族三代人協力同心,復振西拉雅文化。(林旻萱攝)


身分覺醒 人權啟蒙
「我這個人是行動派,設定好目標,想到就去做。」已75高齡的萬正雄,仍中氣十足地說。小時候被人說是「番」,他聽不懂什麼是「番」,再三追究,伯父才在他耳邊小聲竊語說:「番就是平埔啦!」再深入探詢,才知道平埔族其實是台灣最早的住民。
西拉雅族是台灣平埔族的一支,17世紀荷蘭人來台,最早便是與西拉雅族接觸;但卻因外來政權更迭,西拉雅人被強勢漢化,失去了傳統風俗及語言,身分更被迫隱而不揚。
萬正雄認為原住民沒道理受歧視,應該抬頭挺胸做人,所以「在任何聚會場合,我都抓住機會跟大家說我們是『番』,但大家聽了都會生氣說:『你要當番你自己去』,當時的社會氛圍『番』是被歧視的,比二等公民還不如。」萬正雄說。
一個人苦口遊說,想喚醒族人身分認同,卻勢單力薄。萬正雄因此費盡千辛萬苦成立西拉雅文化協會,集眾人之力復振西拉雅文化。
萬正雄的女兒萬淑娟(西拉雅名Uma Talavan),現任西拉雅文化協會理事長。從小在部落長大,她回憶當年:「我一直記得兒時每天的日常,採野草莓,跟著家人在雨天撿蝸牛,隨處可聞到的花香和四季的變化。」她感性的話語彷彿帶著我們在燠熱的午後來到她兒時奔馳的山林,與她一起回想與土地的故事。
隨著年紀增長,走出了部落,她才發現自己的族群是被區別的。對故鄉的依戀、對身分的覺醒,使她覺察兒時的記憶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因此若有東西跟我的感覺疙瘩了,碰在一起覺得不妙了,就讓我想去衝撞、去挑戰。」萬淑娟描述她投身人權、文化運動的啟蒙與歷程。
另一個機緣是她負笈菲律賓的音樂之旅,這一趟旅程不僅讓她結識了相知相惜的夫婿,並成為日後復興西拉雅語言的關鍵人物;另一方面,當時學校匯集了世界各地的人才,讓她見識到多元文化的魅力,進而反思「那我呢?西拉雅可以展現什麼?」
這促使萬淑娟回國後,積極探尋西拉雅的瑰寶,「我希望成為把西拉雅文化挖掘出來,並將之擦亮的人。我做的只是長工、礦工的工作而已。」

萬正雄一生為平埔族後裔的自我認同與覺醒而奮鬥。


語言復振的奇蹟
從疑惑被漢人稱為「番」,到覺察自己的原住民身分,萬正雄卻也發現對西拉雅文化的一無所知。「最初為什麼沒有推動正名呢?因為我們連自己的文化、語言都找不到,哪有資格去要求身分。」
至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網站上,西拉雅語仍被列為「滅絕語言」(extinct),已經消失兩百多年,這期間沒人聽過、沒人會說。
但從文獻上可知,17世紀荷蘭人來台,以羅馬拼音將西拉雅語文字化,其後西拉雅人繼續流傳使用,拿它與漢人簽訂土地、買賣等交易契約,即是社會所熟知的「新港文書」。
「我心中的不忍是,我想像祖先們如何用這語言打情罵俏、聊八卦,或在山頭上工作時,唱著山歌。在這土地已使用幾千年的西拉雅語怎麼在清末近代漸趨弱勢,然後被聯合國宣判死亡了。」萬淑娟略顯感傷地說。
為了尋回西拉雅的語言文化,萬正雄和萬淑娟四處收集部落耆老關於西拉雅的隻字片語,但還是杯水車薪。戲劇性的轉機是在取得當年荷蘭傳教士以荷蘭文翻譯、同時用羅馬拼音記錄西拉雅語的《馬太福音》。萬正雄當初費盡千辛萬苦期待打開西拉雅語之門,殊不知鑰匙就在菲律賓籍女婿萬益嘉身上。
萬益嘉是菲律賓比薩亞原住民,與西拉雅族同屬南島語系的一支,他翻開萬正雄尋覓已久的《馬太福音》,居然能讀懂大部分的內容。回憶對西拉雅語的印象:「這個語言很像比薩亞語的姐姐或母親,有親戚關係。而且西拉雅語更純粹,沒有受到太多外來語言的影響。」萬益嘉說。
如果當初不知道自己的平埔族身分,如果沒有找到那本西拉雅語的《馬太福音》,那大概就會死心了,萬淑娟說:「可是因為我們有一天知道了。」所以只能加倍努力,讓已被界定為滅絕的語言重新呼吸。
本是音樂家的萬益嘉,開始當起語言學者,一字一句在荷蘭語、英語、西拉雅語、比薩亞語中比對考究。困難點在於,當初荷蘭人以他們的拼寫系統記錄西拉雅語讀音,但17世紀時荷蘭語的拼寫尚未被標準化,致使聲音無法被正確記錄。萬益嘉舉例說,就像用漢字記錄英語發音一樣,不只發音,還包括聲調、重音等問題,難度高且不易準確。花了七年多的時間,萬益嘉在無數個晚上挑燈夜戰,從中比對出三千多個西拉雅詞彙,完成《西拉雅詞彙初探:以新港語馬太福音研究為主例》一書。以此為起點,才有後續編寫教科書、繪本、口袋書、有聲書、師資培訓,以及2016年納入正規教育的西拉雅語課程。
而大半輩子都以台語為母語的萬正雄,老了才開始一字一句學習祖先的話,從基礎的數數開始,「sa-sat、ru-ha、tu-ru、a-pat……(1、2、3、4)」,口說容易忘記,他就寫成歌曲幫助背誦。第一首創作的西拉雅語歌謠就是「數字歌」。一首接一首不間斷地寫,如今萬正雄已完成六十多首創作,學過西拉雅語的孩子一定唱過萬爺爺寫的歌。

萬家姊妹萬瑩綠(右)、萬瑩穗(左)的青春歲月與西拉雅文化復興交織在一起。


不一樣的青春時光
台南市的西拉雅語教育近年來才開始推動,但萬家第三代萬瑩綠、萬瑩穗牙牙學語時就是台語、西拉雅語雙軌並行。她們成長的軌跡也跟一般孩子很不一樣,三、四歲開始跟著Onini竹音樂團(西拉雅語樂團)四處巡迴表演,介紹西拉雅文化,別人在上課或玩耍的時候,常常要請假去表演、抗議,這讓妹妹萬瑩穗直言:「我的人生就是一場社會運動。」
姐姐萬盈綠,1992年次,大學畢業已三年多。在採訪行程中,總看著她熱絡地跟父親萬益嘉討論西拉雅語的構句問題,或是指揮Onini竹音樂團練唱,十足長女的模樣。而她的話語也透露與同世代不同的理性與圓融,「多一個身分讓我有不一樣的體驗,讓我對其他文化能抱持包容的態度,用同理心去理解有爭議的社會議題。」
家族長者的一言一行,都刻印在孩子的心中,留下不可抹滅的印記。萬瑩綠想再攻讀語言學學位,她對語言的句構和分析很有興趣,也考慮自行鑽研西拉雅語,未來協助編寫教材、教案,讓更多族語老師可參考。萬瑩穗則說:「我從小就知道未來的目標,就是要做西拉雅文化振復的工作。」連大學選系都是考量讀什麼對西拉雅的未來有幫助。

一段異國姻緣,萬淑娟、萬益嘉夫婦成為西拉雅語復振的重要推手。


無畏向前
至今,西拉雅的正名運動還在進行中,西拉雅族人為此多次向台北高等行政法院提出行政訴訟,要求中央政府正視其歷史定位與身分。
2016年5月19日,西拉雅族正名的行政訴訟即將宣判前,萬家父女倆南北一地,萬淑娟在台北高等行政法院等宣判,萬正雄在台南新化和部落族人搓湯圓,打算慶祝正名成功。不料幾分鐘後,萬淑娟紅著眼眶走出法庭面對媒體宣布敗訴結果,她轉述先前萬正雄叮囑的話,哽咽地說:「如果宣布我們敗訴,我們也是贏,因為我們沒有理由輸。」
在台南新化的萬正雄也接到消息,卻仍打起精神振奮族人說,我們繼續吃湯圓,為了明天的勝利慶祝。萬正雄事後表示,「我的心境是還好,因為一直以來我有努力的目標。但我難過的是Uma電話裡說不出話、想哭的情緒,我卻無法過去安慰她。」
二十多年來不曾認輸,萬正雄矢志復興西拉雅文化,就一直朝著這個目標邁進,他始終相信西拉雅正名一定會通過。
「當正名成功之時,代表我階段性的任務完成,我的擔子就會先放下來了。」「所以年輕人們,你的語言、你的文化要如何推動要自己努力,我仍然會做你們的後盾,但我將隱身幕後,不再站上舞台。」萬正雄說。
世代交替是必然,長年在新世代心中埋下的種子已漸掙脫泥土下的黑暗,探見陽光。西拉雅的子子孫孫,相信也將如那幅全家福一般,手牽著手,在西拉雅復興的路上繼續無畏前行。

位在台南市新化區九層嶺的綠谷西拉雅園區,是西拉雅文化協會創辦人萬正雄的住所,也是西拉雅族正名運動的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