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查台灣民間信仰30年 來自美國的歷史學者康豹

三年一度的「東港迎王平安祭典」,在2010年獲行政院核定為國家重要民俗活動,每到祭典便吸引大批國內外遊客前往觀禮,熱鬧非凡。

然而在1980年代,台灣的王爺信仰並未有大規模研究,一位來自美國的學者康豹,他被台灣民間信仰的生命力吸引,深入屏東地方,踏查迎王祭典的歷史脈絡,成為東港王爺信仰研究的先鋒。

說著流利台語、最愛喝台啤的康豹,定居台灣30多年,研究台灣民間信仰,發表豐沛的中英文論述與著作,將台灣地方宗教之玄奧帶進國際學術殿堂。

時空來到1988年的屏東縣東港鎮,一名騎著摩托車在大街小巷穿梭,說著流利台語的異國面孔,時而進入廟裡好奇提問,時而騎到林邊吃海鮮,和居民把酒言歡,他是來自美國的歷史學者康豹。
從初到台北學中文,到愛上台灣地方蓬勃的生命力;從研究歐洲宗教史轉換到台灣民間信仰,康豹的研究生涯轉了幾個彎,最終停駐台灣,與地方信仰擦出精彩火花。

三年一度的東港迎王平安祭典,是地方鄉親全體總動員的盛事。(林格立攝)

當馬丁.路德遇到白蓮教
「我爸爸是心臟內科醫師,我媽媽研究古典希臘羅馬文學。」康豹表示,爸媽都不是虔誠的教徒,但開放的態度讓他從小吸收各方的知識。高中進入教會學校就讀,是康豹接觸宗教的開始,喜歡音樂的他,加入唱詩班,一周做四天禮拜。康豹表示,當時的教會做禮拜會燒香,也有聖彼得、聖保羅等聖人崇拜,其實也類似華人世界的多神崇拜。
高中的生活經驗,激起了康豹對宗教的興趣,進入耶魯大學歷史系的他,原本研究的主題是歐洲宗教史,「我一直很好奇,16世紀馬丁.路德在教會門口釘了張公告,辯證贖罪券的內涵,接著數十年,歐洲的聖人崇拜丟了大半。」這場改變人類歷史的宗教改革,引起了康豹的興趣。
然而,這個宗教改革的主題,卻在康豹遇到中國史老師史景遷後有了轉折。英裔美籍的史景遷,是耶魯大學著名的漢學家,教學活潑生動,康豹笑說,每次史景遷開課都要在大講堂,因為有近500個學生來上課。康豹聽史景遷談白蓮教、義和團、太平天國等各種宗教議題,開拓了他的視野,「實在太有意思、太新鮮了,所以我就決定轉研究中國宗教史。」康豹興奮地說。

來自美國的康豹,是研究台灣王爺信仰的先驅,因而有了「王爺」的綽號。(莊坤儒攝)

驚艷另一個台灣
為了研究中國史,康豹便在耶魯大學學起了中文,詩人鄭愁予是他的老師之一,還幫他取了中文名字「康豹」。「我的名字Paul R. Katz,豹的音跟Paul有點像,而Katz音近Cats,豹也是貓科動物,所以音跟意都有通。」康豹佩服鄭愁予取名的藝術,非常喜歡自己的中文名字。
時值1980年代,中國尚未從文化大革命中完全恢復,而台美關係友好,社會風氣相對自由,台灣的華語教學師資、設備都是外國人學中文的首選。1983年夏天,康豹來台修讀。即使已經在耶魯大學念了一年中文,康豹點餐時還是鬧了笑話,「我看到菜單上很多『⺼』字旁,以為都是肉,結果點來一堆腰肝腎,嚇死了。」而當時台灣的可樂一罐25元,台啤21元,礦泉水很稀少,「當然是台啤比較下飯。」康豹笑著回憶第一次來台的種種趣事。
康豹表示,當時住在台北的國際學舍,周遭環境說的都是國語,他全然不知台語的存在,而教材裡提到的台灣,大抵就是阿里山、日月潭,短短的暑假研習,康豹還沒有機會認識台灣本土文化。
隔年,康豹返美進入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博士班,並再次回到台灣精進中文,這回他在台大史丹福中心待上一年。康豹因而結識了台灣的朋友,他們熱情地招呼康豹到家裡作客,帶他去萬華、鹿港看古蹟,「我才發現,原來台灣還有一個文化是講著台語,祭拜王爺、媽祖,實在太有趣了。」康豹說。
同時,康豹也在史丹福中心遇見轉捩他人生的良師──焦大衛教授(David K. Jordan)。來自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的人類學者焦大衛,是西方人類學界研究漢人文化的先驅,當時已在台南西港田野調查多年,探討台灣鄉村的民間信仰。說得一口流利台語的焦大衛,帶康豹到西港參加三年一次的瘟醮,「我第一次看到燒王船,還有大批的乩童拿著法器往身上打,覺得很震撼。」大開眼界的康豹,決定放棄原本的中國史研究,改以探討燒王船的歷史淵源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

康豹的生命深受東方文化影響,研究室裡收藏著普林斯頓老師對他的勉勵,將儒家的君子之道,視為座右銘。(莊坤儒攝)

差點成為道士的台灣女婿
「做社會史必須瞭解當代的脈絡,要跑田野才能補足史料沒講到的。兩三行的文獻記載,可以知道哪些地方有燒王船,可是船怎麼燒?要做哪些儀式?遶境怎麼遶?這些都需要田野調查才能完全弄清楚。」康豹表示。
1988年,康豹先在台北找了位台語老師一對一教學,隨即隻身來到屏東東港,租了間套房蹲點半年,深入研究東港迎王平安祭典。純樸的小鎮來了個外國學者,居民張開雙臂歡迎康豹,熱情地替他引路;孩童們第一次看到毛髮濃密的外國人,忍不住好奇地拉拉看。康豹表示,當時汽車少,都是騎摩托車代步,白天跑田野,晚上就到林邊吃海鮮、喝啤酒,跟居民搏感情,生活很自在,「而且喝了酒,台語也講得特別輪轉。」康豹笑說。
在東港居住的日子,康豹觀察王船的製作、迎王的籌備,看居民如何全體總動員。每個年齡層與性別都有各自的角色,年長者負責廟內事務,年輕人跳陣頭,遠洋工作的居民也會特地返鄉,那股純樸的凝聚力,令康豹深受感動,至今難忘。還有道士說要收康豹做徒弟,想傳授他怎麼畫符念咒、爬刀梯。康豹表示,如果沒有拜他為師,學不到最秘密的東西,但是學了最秘密的東西,也不能寫出來了,身為研究者,必須拿捏其中的分寸。
即使沒有成為道士的徒弟,但康豹鉅細觀察迎王祭典的流程,東港的所見所聞,就足以蒐集論文的素材。康豹將自己在台灣的見聞與文獻交互印證,追溯台灣王爺信仰的歷史脈絡,也探討道教與地方信仰彼此間的影響。後來更將之整理成英文及中文專書,將台灣的王爺信仰帶進西方的學術殿堂。

康豹畢生研究台灣民間信仰,發表豐富的中英論文,擴增人們對地方宗教的視野,也將台灣信仰之玄奧帶向國際。(莊坤儒攝)

信仰即是生活
從台灣回到美國的康豹,完成博士論文,也完成了終身大事。1991年,適逢中正大學有意聘請外籍歷史師資,而太太在中研院有專職的研究工作,康豹決定和妻子回到台灣定居。
在台居住30多年,康豹持續研究台灣民間信仰,不選擇多數人知曉的媽祖、土地公,康豹總選擇冷門的研究取徑,他笑說:「這樣才能發揮創意。」細讀康豹的著作,會發現他不僅有歷史學者的條理脈絡,也有人類學者的人文關懷,在爬梳地方信仰歷史的同時,他更在乎信仰與族群的關係。例如,康豹研究「噍吧哖事件」(又稱「西來庵事件」),除了研究主祀瘟神五福大帝的西來庵,推敲當時是如何透過宋江陣來動員,更透過戶籍資料、倖存者的口述資料,進一步探討事件對地方人口結構的衝擊。
康豹表示,民間信仰是許多人生活的一部分,一年的節慶皆是圍繞著宗教活動,而地方信仰的存在,有其正面的功能。近年康豹研究神判儀式,探討宗教與司法間的關係,他以新莊地藏庵為田野調查對象,觀察告陰狀在台灣社會中的意義。在民主國家,即使有法制,仍有些無法訴諸司法的事件,例如沒有借據的債務糾紛、婚姻失和等,此時有些民眾會選擇上廟宇告陰狀。康豹表示,民眾告陰狀時經常是情緒激動的進門,但又必須心平氣和地向筆生訴說,讓他將自己的訴求轉成文字,再由道士執行向神明告狀的儀式,經過這些流程後,通常民眾的情緒已緩和許多,「所以告陰狀是有降溫功能的。」康豹說。
研究民間信仰數十年,康豹至今沒有皈依任何宗教,問他是否相信神明的存在,他說:「我相信有神靈,但那個神靈不一定是留鬍子的白種人,也不一定是坐在蓮花裡的黃種人,神靈在不同文化裡會呈現不同的樣貌。」平日跟著太太禮佛、奉茶的康豹,偶爾茹素,也會到土地公廟祈求平安。談起正在進行大溪蓮座山觀音寺的研究,康豹眼神散發光芒,說著大溪客家信仰的歷史、觀音寺扮演的地方宮廟角色,以及每年進香的盛況。台灣民間信仰的彈性與開放,也許就是康豹的研究素材源源不絕,總是對研究充滿熱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