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我與一只十七年蟬的對視/周俊傑

周俊傑
(一)
傍晚六點,小城暑氣仍像剛揭蓋的籠屜,撲臉的熱。我拖著行李箱回到老院,木門吱呀,像老人先咳嗽一聲再說話。行李箱輪子碾過石板縫裏的苔,發出“咯啦咯啦”的輕響,像有人在暗處翻動舊日曆。
母親在灶屋,蒲扇搖得慢,鍋裏絲瓜湯咕嘟。父親不在——他去年冬天走後,籐椅就空了。院子中央那棵苦楝樹卻愈發囂張,枝丫伸過牆頭,像替父親繼續張望人間。
我抬頭,第一眼就看見它:一只剛脫殼的蟬,淡翡翠的翅,垂在樹幹上,像一枚未幹的郵戳。十七年黑暗換來一夏高鳴,此刻它卻安靜得像個初生的嬰孩。
我放下行李,蹲下來,與它平視。空氣裏浮著苦楝花殘存的苦味、濕土腥味,還有遠處人家的煤球煙。蟬的複眼映出我的臉——扭曲、放大、陌生。我忽然心虛:在它眼裏,我也許只是一團會喘氣的陰影。
(二)
二十年前的夏天,我七歲,父親還在。夜裏停電,他搬竹床到院中,讓我躺在他肚皮上聽蟬。他說,蟬在地下要熬十七年,才能出來唱一個夏天。
“那它們虧不虧?”
“不虧。”父親用蒲扇給我趕蚊子,“它們把十七年黑暗揉成一粒糖,化在歌聲裏。”
說完,他忽然伸手,從樹幹捏下一只剛脫殼的蟬,放在我掌心。蟬翅微顫,像兩片薄薄的黎明。父親說:“你替它數,從一數到十七,它就飛。”
我數得很慢,生怕漏掉一秒。數到“十三”時,蟬忽然振翅,“嗡”一聲掠過耳廓,像把小剪子剪斷了悶熱。我愣住,只覺得掌心裏空了的地方,風呼啦啦灌進來。
那夜之後,我每聽到蟬聲,就想起父親掌心粗糲的紋路。後來我去外地讀書、工作,夏天回來,他總坐在籐椅裏打盹,蟬聲一浪一浪,像替他守夜。
直到去年冬天,他變成一張遺像掛在堂屋。苦楝樹落盡葉子,像替他守孝。
(三)
此刻,我蹲在老樹前,蟬仍不動。我伸手,像當年父親那樣,想把它捏下來。指尖剛觸到翅緣,它忽然“吱”一聲,翅羽抖開,飛進暮色。
那聲音極短,像有人把“十七年”三個字咬碎吐在風裏。
我僵在原地,掌心又空了。暮色四合,天邊最後一縷金線被黑夜吞沒。院牆外,孩子們追逐著放暑假的尖叫,像一群剛出殼的蟬。
我忽然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咚——和蟬聲同頻。
(四)
夜裏,我躺在竹床上,像二十年前那樣。母親早睡,苦楝樹影篩過月光,落在我肚皮上,像父親的手。
蟬聲此起彼伏,從四面八方湧來,像無數細小的火把,在黑暗中舉過頭頂。我閉上眼,聽見它們在喊:
“我在這裏!”
“我在這裏!”
聲音裏帶著潮濕的泥土味,帶著樹根啃噬木屑的沙沙聲,帶著十七年暗無天日的孤獨。它們喊得那麼用力,仿佛要把地下的黑全部噴出來,噴成一把亮晶晶的鹽。
我翻身,臉貼竹床,聞到一股陳年的汗味——那是父親留下的。我忽然明白:蟬不是用十七年換一夏,而是把一夏拆成無數個瞬間,每個瞬間都亮到足以照亮十七年。
就像我們,用一生換幾個擁抱、幾句真話、幾次痛哭。值嗎?蟬用翅聲回答:值。
(五)
次日清晨,我起得早。苦楝樹下落滿蟬蛻,空殼透明,像一張張被抽走聲音的唱片。我蹲下來,撿起一只,對著晨光看——殼內紋路清晰,像一張微型地圖,標記著地下十七年每一毫米的掙扎。
母親端粥出來,說:“你爸走後,這樹更瘋了。夜裏蟬吵得我睡不著。”
我笑:“它們替爸說話呢。”
母親愣住,粥碗停在半空。半晌,她輕聲說:“那讓它們多說說。”
太陽升高,蟬聲漸歇。我知道,它們的生命正以小時為單位倒數。但此刻,它們仍在唱,唱給苦楝樹,唱給母親,唱給牆外奔跑的孩子——唱給所有來不及說出口的思念。
(六)
午後,我收拾行李準備返程。母親把一罐新醃的醬瓜塞進箱子,又塞了一包曬乾的無花果。我走到樹下,抬頭。
那只昨夜飛走的蟬,此刻竟又落回樹幹,翅已黯淡,腹部鼓脹——它在產卵。我屏息,看它用尾針一點點刺入樹皮,像把十七年黑暗刻進年輪。
忽然一陣風,蟬翅抖了抖,沒飛。它死了,掛在樹上,像一枚不肯墜落的音符。
我伸手,輕輕觸它。翅碎成粉,簌簌落下,在陽光下閃著微光。那一刻,我聽見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哢嗒”一聲,像老鐘上了弦。
(七)
火車上,我打開母親給的醬瓜罐。第一口,鹹得發苦,第二口,苦裏回甘。窗外稻田後退,蟬聲已遠,但我知道它們仍在——在每一棵樹的年輪裏,在每一口鹹甜交雜的醬瓜裏,在我每一次心跳的間隙裏。
父親走後,我以為夏天空了。現在才知,夏天從未空過——它只是把聲音藏進更深的寂靜,等一個蹲下的人,把它撿起來。
就像此刻,我閉上眼,聽見自己心裏響起一聲極輕的“吱”。
那是十七年黑暗裂開一道縫,光漏進來。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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