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的兩種呼吸/周俊傑

周俊傑
寫字樓的燈總亮到很晚,高層落地窗蒙著層薄灰,像蒙著層沒擦淨的心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過了九點,窗外夜空是發悶的橘色,像老電影裏模糊的畫面。偶爾有幾顆星星,淡得像宣紙上濺的墨點,被樓下不息的車聲纏成的網,裹得更淡了。
辦公室空調吹著冷氣,和窗外的熱意撞在一處,讓人渾身不自在。揉著發酸的脖子再望,遠處霓虹燈換著顏色,紅的綠的黃的,把夜空割得一塊一塊。那些本該清亮的星子,在這片光裏愈發隱晦,像藏在熱鬧裏的沉默。桌上咖啡涼透了,杯壁凝的水珠順著杯身滑下,在桌面洇出淺痕,倒像被城市燈光掐斷的星軌。
直到山裏的涼氣漫過腳面,才驚覺星星原是活的。
傍晚踩著松針上山,石階縫裏的蟋蟀被腳步聲驚起,跳進路邊蕨類叢,叫聲斷斷續續跟著我們的腳步。同行老人說這山的星空會 “出汗”,爬到埡口時,果然有細碎的涼沾在睫毛上。抬頭撞見銀河橫在頭頂,不是城裏那道模糊的光帶,是億萬星子匯成的河,能看出水流般的起伏,每顆星都亮得扎實。
山風裹著草木清氣撲來,吹在臉上帶點涼,把登山的汗意慢慢拂去。遠處林子裏,偶有鳥叫一兩聲,不高,卻聽得清清爽爽。路邊野花夜裏也醒著,花瓣沾著露水,被星光照得閃著細弱的光。
“城裏的星星是圈養的。” 老人往火堆添了段松枝,火星跳起來,驚飛草帽上的夜蛾。那蟲兒往天上飛時,翅膀紋路竟和獵戶座那幾顆星的排列有些像。風帶著松脂香掠過,星星的影子落在火苗上,跟著輕輕晃,像在和人間取暖。
不遠處溪水順著石頭流,叮咚聲裏,月光在水面鋪成亮閃閃的一片。岸邊草叢裏,螢火蟲提著微光飛,和天上的星子混在一處,分不清哪是天上來的,哪是地裏長的。
城市後半夜,救護車的鳴笛常突然劃破夜空。加班晚了在天橋抽煙,看煙頭紅光與霓虹燈交替明滅,那時的星空像張揉皺的紙。北斗星的鬥柄被高樓攔腰擋住,剩下幾顆懸在樓頂,孤孤單單的。橋洞下流浪漢裹著報紙睡了,或許他夢裏的星子,比街頭的燈更懂得照亮什麼。
天橋路燈發著昏黃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長。偶爾有人走過,都低著頭匆匆趕路,沒人抬頭看那被燈光與樓宇切割的星空。遠處工地機器聲不停,把本就微弱的星光遮得更沉了。
山裏的星是會說話的。後半夜露水重了,躲進岩洞避寒,看北斗鬥柄慢慢轉向東方。老人說:“星星比人懂時節,該動時從不含糊。” 洞外溪水嘩嘩流,月光在水面碎成銀箔,掬一捧在手裏,星子便從指縫漏下去,驚得石縫裏的石蛙叫了兩聲,像是在應和。
岩洞外樹枝上,夜鳥歇在枝頭,偶爾低叫一聲,眼睛在夜裏亮著,像在認真聽星子絮語。草叢裏螞蚱跳著,沙沙聲裏,整座山浸在靜穆裏,讓人忽然懂得,天地自有它的節奏。
老人從背包摸出乾糧,就著星光慢慢吃,講起星空的老故事。那些傳說在星光裏活過來,每顆星都像帶著前世的記憶,在夜空中閃爍著,說些遙遠的過往與未知的將來。
下山過山腰村子,曬穀場竹匾裏晾著玉米。穿碎花裙的小姑娘用竹竿趕麻雀,竹影在地上晃出的細碎紋路,竟和昨夜星圖有幾分像。她仰著頭指給我看:“哥哥你瞧,那顆星跟著我們呢。” 順著指尖望去,那顆星懸在電線杆上,在淡藍晨霧裏,像顆沒被摘走的紐扣,系著天地的衣襟。
村裏炊煙與晨霧纏在一處,朦朦朧朧的。村民們已下田去,身影在田埂上動著,和靜的村子、亮的星空融成一幅畫,讓人明白,最安穩的景致原是各安其位。
回到城市的傍晚,繞到江邊。夕陽把江水染成金紅,對岸樓宇漸次亮起燈火。第一顆星出現在塔吊頂端時,忽然懂得,星星從未離開,只是我們在鋼筋水泥裏,弄丟了仰望的角度。
江上游船慢慢駛過,燈光在水面拖出長帶。岸邊行人三三兩兩,或低語或看手機,少有人抬頭。找個角落坐下,看那顆星在城市光裏,雖暗卻執著地亮著,像顆藏在喧囂裏的初心。
晚風吹過江面,帶來潮濕的氣息。關掉手機所有提醒,讓那點星光落在螢幕上,像一滴從遠山來的露水,洇開一小片清亮。這一刻仿佛又回到山裏的夜,聽蟲鳴,望星空,心裏靜得能聽見自己與天地的呼吸。原來所謂安寧,不過是學會在各自的境遇裏,找到屬於自己的那片星空。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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