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樹/歐陽凝芳

歐陽凝芳
這次還鄉,正逢弟弟喬遷之喜。他從老家搬到市內,正一步一步遠離故土。母親卻恰恰相反,無論走多遠,心裏始終惦念著家鄉那棟二層樓的斑駁老屋。
她一回老家,人還在鄰村,離家足足五裏路,便會說:“我聞到家的氣味了。”當初剛從鄉下搬到城裏,她一看見社區邊沒拆的農房就困惑不已:“這明明也是農村啊,你們自己的屋子不要,偏要跑到別人的村子來落戶。”
她的話不無道理。歐陽莊有田有地,有大隊小隊,村前有屋,後有池塘,還有好幾棵政府掛牌保護的古樹。而我們家更是得天獨厚,老屋門口就立著一棵三百歲的香樟樹。以此推斷,我們村也該有幾百年的家族史了。可如今的年輕人紛紛離鄉,拋下祖宅在城裏置業。母親一語道破:年輕人這是要斷了根脈。
我深以為然。家於我,是割捨不下的牽掛。回到老屋之下,就像緊緊抓住了根。儘管這個家十分破舊,雨天會漏雨,人畜共處一室,滿屋堆著母親捨不得扔的零零碎碎。可我一邁進家門,就仿佛回到了“娘胎”,重新學著做人。
我們家建於1985年。這個年份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父親當年用零碎的白瓷片,在廚房地上拼出了好看的花紋與年份。就這樣,這個日期在我們心裏紮下了根。
這座有近40年歲月的老屋,紅牆青瓦,靜靜坐落在村尾。屋前,挺立著那棵樟樹。它曾被雷劈去半邊,卻依舊枝繁葉茂。老屋與古樹緊緊依偎,成了村後一道獨特的風景。
老屋的二樓,堆滿了母親備下的柴火。她總擔心沒柴燒飯,那些柴火,有些甚至已存放了十年之久。她把柴禾一把把紮成草把,整整齊齊堆滿了二樓每個房間。而這裏,曾幾何時,還是我們小時候玩捉迷藏的絕佳去處。
四間大屋,一個堂屋。小時候幾兄妹分開住,滿滿當當,熱熱鬧鬧;如今空了下來,母親就養了幾只雞和幾只老豚。因為家禽沒有分開放養,廁所又在室內,要把雞鴨趕出去,得經過堂屋後道。這樣一來,豚雞難免把堂屋弄髒。但奇怪的是,我們都習慣了。地,掃一掃,再拖一拖,很快就恢復了整潔。屋裏南北通透,空氣流暢,那點氣味混在帶著泥土芬芳的穿堂風裏,很容易就消散了,幾乎從不過夜。
離家前的最後一晚,母親趁著夜色替我收拾行李。我獨自走出家門,於黑暗中,又來到門前的樹底下,默默地站著。四周很靜,卻又夾雜著種種清晰可辨的聲響:屋前老樹沙沙作響,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之音緩緩拉長。遠處,七峰山的輪廓清晰可見,一輪彎月清亮地掛在山邊,頭頂的星星透亮得很,低得像是要掉下來。
樹下的老屋靜默著,我也靜默著。夜色深沉,將我緊緊包裹,身心一點點往下沉,往下沉,沉入老屋與古樹盤根錯節的深處,仿佛回到了生命的原點。我不想掙脫,也無力掙脫。一股力量自地底升騰,貫穿全身,直沖喉頭與眼眶——我不覺蜷身蹲下,淚水無聲地湧了出來。
是的,我連續三夜,站在這棵樹下流淚。
三十年來,我的老屋,我的家,這屋簷之下的一方煙火,從未真正離開過我。它們靜靜潛伏在我生命的最底層,成為我的中心,帶我遠行,亦喚我回來。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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